秋霜降了一夜,扮白了乡野,也催熟了一地红薯,热火朝天的丰收时节又一年一度来临,甜蜜了整村乡亲。
老家一带,家家栽红薯。春风正暖,辛勤的人们便开始整理红薯出秧的温床——“红薯炕”。挖一长方形深池,用黄泥抹了底面与四周,厚厚的铺一层筛过的细沙;将窖藏一冬细长的红薯种薯,挨个儿密密地码满一池,用细沙覆盖,抹平,轻轻地洒一遍水;在池面横几根木棍,铺上塑料布,压好四周,盖上草帘,这红薯便可安静出秧了。
几日,偶见塑料布内露珠满满,隐隐看到暗红、黄绿的颜色从中透出。撩开,柔嫩的秧苗已然破沙而出,意气风发,委实可爱。凭着技术和经验,掌握好池内温度、湿度和光照频次,那秧苗便可与日俱长,生机盎然。几番晾晒,几番洒水,几番闷盖。再看,十几厘米高的红薯秧已齐整地排满整池,如是整装待发的士兵,只待“栽种”一声令下,开赴地头儿一线。
春雨透透地下过。清晨,一把一把地采了最高最壮的红薯秧,扛上铁锨,担上水桶,一家人便下地栽红薯了。将事先翻好的地,打埂,挖坑,施肥,浇水,撂秧,培土,压实。一连串动作,分工有序,麻利流畅,如是在田埂构成的五线谱上,点上音符,谱出旋律一般,既辛苦又有情趣。晌午,坐在地头儿观望,赭黄的田埂上,嫩绿的秧苗迎风舞蹈,逗乐了倦累的人们。
数月不用管理,已经盛夏。路过田地,但见单薄的秧苗已然健壮,墨绿油亮的心形叶子密集如盖,苫蔽了整片土地;伸长的藤蔓舒展地爬满田埂,缠绕着,编织着,一根根绞在一起,打成一片。满眼的绿色乐了心情,但也忙坏了农人。天气闷热,弯腰在田埂间穿行,细细地将纠缠的藤蔓根根拽离,撩翻一次,以防藤蔓扎根,损耗养料;再除去杂草,方可完成。如此几遍,红薯便可借着时令,茁壮成长,孕育土里的果实。
秋风阵阵。墨绿的红薯叶日渐黯淡,行将枯萎。勤劳的妇女便挎了篮筐,或蹲或坐在地里,一片片仔细地将暗红的叶片掐下,满满地挑回家,熬做成催肥家猪的上好饲料。几日,红薯地便被掐得光秃,只剩根根藤蔓相互构织成密集的纹理,别是一番景象。秋霜来袭,叶片、藤蔓都被打得乌黑、干瘪,裸露出被硕大红薯块茎撑开的地面,条条裂缝如是经历了一场轻微地震,从红薯苗根部放射开去;那凭想象可闻的地面绷裂的“噼叭”声,似乎在向人们欢喜宣告:红薯熟了!
准备好镢头、篮子、袋子,一大早,乡邻们便前呼后拥地奔赴田间;看着满是裂纹的田埂,顿时来了劲头。男人们捋起袖管,往手心吐上一口,来回搓上几下,握紧镢头,骑马蹲裆,拉开了阵势;抡起镢头,朝着田埂刨下,一抠,黄土翻开,紫红的或是淡黄的红薯便露了出来;提拽藤蔓,扬起一嘟噜大大小小的红薯,一通赏玩,惹得家人满脸欢笑。可别小看这一镢头,若力道不够,便会刨不出来,多费力气;若方向不对,便切断红薯,很是可惜。
女人们则蹲坐在田垄间,一株株摘下红薯,轻轻地放在篮子里,生怕一用力碰坏了那薄薄的外皮。摘到一株黄瓤红薯,女人便仔细擦掉沙土,用镰刀削去外皮,招呼男人和孩子一起来尝鲜儿,听着“咯嘣咯嘣”的咀嚼声,大家乐得合不拢嘴。调皮的孩子才不甘如此单调啃食,便在大人的监督下,跑到地边,挖坑埋下红薯,架起柴火烘烤。烟火升腾,一会儿红薯便可熟透;烫烫地取出与大家一起分享香甜的滋味,真是别有情趣。
收获的红薯,窖藏最好。将红薯放入在山里开凿好的地窖,贮藏数月,便可变得格外甜。寒冷的冬季,取几块红薯,蒸食、煮粥,那甜甜的滋味,便暖到了心底。有时,会将蒸熟的红薯剥皮,切成条儿或块儿,在暖阳下晾晒成红薯干儿,充当冬季闲暇时光的占嘴小零食。
最妙的当数烤红薯了。窗外雪花飘飞,屋内炉火正旺。烤在炉边的红薯“嗞嗞”直叫,香甜的味道弥漫一屋。剥开焦煳的外皮,露出热气腾腾的黄瓢、白瓤,烫烫地、吸溜吸溜地啃咬,便是品出了冬天的情趣,更品出了一年的甜蜜。
有时,会丢落一块儿红薯在某个角落,无人问津。忽然发现,它已生出簇簇嫩嫩的、紫绿的芽子,洋溢着淡淡的、令人敬畏的生命欢喜。我亦欢喜地将它捧在手上端详把玩,继而泡在大口儿瓶里,搁置阳台,静观一株“水中薯”在阳光里生白根、长紫叶、串藤蔓,蓬勃第二春,成为窗前生趣盎然、鲜嫩葱郁的盆景清供,欢喜了个把月平素寻常的小日子。
与红薯相处、相伴久了,深爱上红薯这股子土里生、土里长,其貌不扬却颇具内涵的平民气质,一如我那俯首大地耕作一生的父母乡亲。他们在土里种出一茬茬红薯,也在村里育出一茬茬子孙。我亦如是从土里长出的一块儿红薯,浑身透着朴实的“土味儿”;亦努力地学做一块儿红薯,低至尘埃地行走人世间,却倾其所有地带来可人的甜与暖。又到红薯熟了的时节,又开始怀念那久违的滋味。真的渴望,有一天走在街上,再次听到那声响亮的“烤红薯喽”;我定当忙凑上去买来一块儿,用心细细品味红薯的香甜,品味那股浓浓的乡情,品味可供一生品咂的人间滋味。
责任编辑:谢宛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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