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颈是一条狗,是我迄今为止唯一饲养过的一条土狗。
在物质匮乏的童年里,我和同龄小孩子们打发闲暇时光的方式别无二致,除了自制玩具,便是自然馈赠。一条狗对于一个生性好动的男孩来说,意义可想而知。
最开始是村上同学的家里养了一只狮子狗,后来比我年纪小的孩子家里也有了狗崽儿,到最后几乎全村每个角落都听得见狗叫声,唯独我家只剩下一片安宁。
这片安宁对我的童年而言,像一种落单。
于是乎我做梦都在盼望着我家也能养一条狗,哪怕是土狗。说来也巧,没过多久我就如愿以偿地拥有了一条小土狗。
这条从奶奶家里抱来的小狗刚到我家时,我才小学三年级。它体格微宽,偏又四肢小巧,走路时步子摇摇晃晃,每次落脚都像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让我想起村里那些年迈的老人。不过它一对眼珠子却比我新买的弹珠儿还晶莹透亮,熠熠含灿,仿佛生来就带着光。
值得一提的是,它全身黢黑,脖颈处却不协调地点缀着一撮白毛,有如开饭时不慎洒落的一滴米汤。后来,随着它慢慢长大,这滴米汤竟也有了扩散的趋势,最后绝妙地发展成了一个领结的形状。
大人们都说这个形状像领结,但我更觉得更接近蝴蝶结,虽然小有争议,但性别决定了领结获胜。但无论是领结或蝴蝶结,都看起来像一朵鲜花别在了脖颈之上,所以取名的时候,母亲的一句“花颈”便没有争议地坐实了它的名字。
“花颈!花颈!”我对着它一阵呼唤,正在进食的它偶尔也传出一两声微弱的嘤咛,被年少的我强行当作是一种回应。
后来,每当我放学归来,只要在看得到我家的地方一声呼唤,不过多时,花颈便会化身为一股龙卷风,以我为风眼,从不可预知的地方狂奔而至。
它奔跑时长舌微吐、卷耳横耷,尾巴如蒲扇一样摇曳。有时它来自田埂上,四肢正挂着泥;有时是菜地间,唇角有偷咬的碎绿;有时它可能正在家中的窝里睡觉,眼角还吊着狭长的睡意…… 但只要我喊,只要它在,哪怕跑上千米,它也愿意在风雨里接我回家。
农忙时节,有时我会被大人们派去放鹅,照看鸡鸭鹅是童年里最为无聊枯燥的事——本是随风潜行的年纪,却被“画地为牢”地干起了畜牧的营生。每当这时我便会唤上花颈,它的身材已经接近狼狗大小,尽管被我多次拐骗去充当“牧鹅犬”角色,它也不过是佯装出几副恼怒的样子,然后不了了之。
一人,一狗,一群鹅,漫溯于村间的田野上,在山城铺张浪费的夺目余晖里,背景像极我童年耳熟能详的格林童话故事。
富余时光里,我也一改往日的了无情趣,带着花颈,拿着弹弓,向着村外的荒地里走去。花颈对野外的事物一向好奇,直挺健硕的前足仿佛有用不完的活力,像两根桨,在绿色的草林和金色的稻波里中刨浪穿行,搅动一阵是非,惊起一片鸦雀。
我也试过像电视剧里的主角一样,想给自家宠物训练一套说一不二的艳羡绝活儿,毕竟我只是小学学历,奈何花颈也不过土狗基因。除了忠诚,估计没啥本领过硬。
奶奶常说,她喂过的狗不少,但让人省心的不多。花颈显然是个例外,如果家里没人,即便村里有人办酒席它也不会去凑热闹,就连邻居家的安全也会一并照应。连外婆都对它赞赏有加,有时候家中无人,已经和它熟络的外公外婆想唤它去别处吃饭,而这时它的通情达理便仿佛到期,偏偏要固守在自家窝里。
我有点摸不着它习性。
更让我摸不着习性的是,五年级的时候,花颈咬了人。说来也奇怪,之前从来没咬过人的它,这次竟然咬了一个熟人,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孩,还好没有见血,我给人擦药酒时心呼万幸。 那时尚逢家中拮据,本来我觉得擦过药酒就小事化了了,但母亲一咬牙最终还是把小伙伴送往医院打针。
这笔意料之外的费用让我始料未及,也让本不富裕的家庭有了一丝阴影,此前觊觎已久的某款玩具还打算择日向母亲摊牌,如今这份念想因为花颈的节外生枝,也只能作罢。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我正在喂花颈吃饭,母亲突然对我说,我们把花颈卖了吧。
贩卖,在我的家乡无异于杀害。年少的我虽然心有万分不舍,却能懵懂体会母亲出此下策自有隐情,料想给花颈起名的她,对花颈的喜爱如何没有我多?
我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看着花颈,它的全身沾满秋冬时节的露气,应是昨夜又跑到野地里打滚去了,只是这样欢快的日子不知道还能有多久。但我错觉般地看到正在进食的花颈竟有些微微打战,耳边不知道是不是幻听,竟也从它粗重的鼻息里捕捉到了一丝“呜嘤”!
“花颈!你快逃吧!”不管是不是幻觉,我也无法对母亲出言反对,她心里肯定极为不舍;但我也不能让花颈就此坐以待毙,那个早上,年少无知的我不管它能不能听懂,我执意劝它做个逃兵!
俗话说,狗不嫌家贫。而我不敢私自揣度花颈的内心,是否愿意逃离这个对它设伏的家?
奇怪的是,自那天起,花颈仿佛听懂了我的话。它晚上照常看家,白天却行踪全无。经过我几天严密观察后,才知晓,原来它白天竟然跑到我外公外婆家里蹭吃喝去了,成了一只白天唤不回家的狗。
但它对我依旧亲昵照常,只是对母亲敬而远之。
花颈非但不懒,还聪明得有些“绝情”。 有一天,我正在放鹅,突然有小伙伴跑来对我说:“杀猪匠去你外婆村里了,我们去看他杀年猪吧。”年少的我抵不住这些邀约,见有热闹可看,忙把鹅赶进栅栏就和小伙伴们追逐前往。
远远看到杀猪匠的背影好像走进了我外婆家,正纳闷着我外婆家是今天杀年猪吗?怎么会不叫我?突然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叫声,准确来说,是熟悉的狗的……惨叫声!
我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抬脚飞奔而去。 等我到达时场面已成定局,花颈躺在一片血泊里,脖颈处那本该是漂亮领结的位置被一副染红的兽夹掩盖,它强撑着一口气,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我无视看热闹的人群,站在了它的面前,花颈正呆呆地望着我,毛玻璃般的眼睛里满是碎裂的绝望。我那无法搭救的微弱目光,更不忍与其对视,只得遮着眼睛转过头去。同行的小伙伴打趣地问我:“你怎么了?”我害怕被大人们注视,更害怕被小伙伴们冠以“爱哭鬼”的名头,于是对他们谎称道:“我想去找鹅。”说完,我便对花颈逃家有了一丝感同身受,因为我也正丟魂似的准备逃离这里。
没跑出三步,眼泪突然涨潮一样淹没我的视线,看不清路的我,恰好踢中路边一块挡道的石头,我一声“呜嘤”,身体不受控制地坠落在地。
五体投地的我,再也无法掩饰、也藏不住地号啕大哭;膝盖那蝴蝶结状的伤口,则更让所有旁观者们坚信:我的悲伤并不是因为一条狗。
我对狗类从此心有隐痛,像无法对一部提前知道结局的电影满怀激动。
我依然关心动物,不忍目睹它们遭受无妄的痛楚,但我惶恐于它们突如其来的示好和平白无故的亲昵。我并非冷血,所谓不忍拥有,无非害怕失去。
花颈走后,我没有梦到过它一次,或许在某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我依旧无获宽宥。我的记忆已经逐渐不能还原出它真实的样子,而花颈,也终将会变成一个不再有人思念的荒废名字。
其实人也罢,狗也罢,万物也罢,只要有生命,生死既是天成亦是物化,囿于自然,是自然而然的事儿。
失去花颈后,我便未曾养过狗,唯有养着自己。偶尔梦见童年,忆起那扬竿赶鹅的少年,他还未尝有悔,亦不懂什么是伤悲;而他身边的伴儿,白天有鸦雀可追,夜里有霜露可寐。
那是我们彼此的生命里,第一次懂得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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