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的约定

    下雪了。来自云层深处的约定，在大雪节气这一天，如期而至。可能准备了很久，才鼓足勇气动身，冷暖气流推推搡搡，高原和雪峰一边挽留一边阻挡，攀援、奔跑、跳跃……终于，在约定的最后时刻，苏州今年冬天的第一朵雪花，准时抵达。

    节气的神妙令人惊叹。古人观察天象，捕捉日月风雨的变化，窥破天道循环的秘密，并以此驯服草木水土，助力万物繁荣，最终与宇宙达成约定。这种君子之约，千百年来双方都在默默而坚定地遵守。

    雪不大，细细地落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地上不见白，枯草依旧黄得鲜明，只屋顶上披了一层断断续续的白纱，隐隐露出瓦片起伏的边角。

    那瓦是江南特有的青瓦，小而圆，一层层整齐排列，仿佛草鱼身上披挂的鳞。颜色原本是浅黑中带点蓝，现在被雪水打湿，浸了一夜，瓦蓝褪去，变成了纯粹的黑。在薄雪的映衬下，黑的愈发沉重，白的愈发轻盈，最简单的黑白两色排列组合，却有着无限丰富的韵律，仿佛水墨画的意境。

    风起了，窗外窸窸窣窣响。透过花窗，我看见风正在努力摇动树枝，试图摇落那最后一枚大石榴。

    所有的石榴都摘掉了，邻居家的小孩甚至来不及等到它们红透，就隔着围墙讨要。现在，只剩下最高处的一枚，也是整株树上最大的一枚，我一直让它留在枝头。我想看看它和举着它的树枝，能够坚持多久。

    石榴嫩黄的外皮早已被严寒逼成墨黑的盔甲，却依然稳稳地立在枝头，像个奇迹。树叶子早已掉光，曾经一掐就出水的枝条变得枯瘦，竖着的大枝条上横生着成排的小枝丫，密而细，宛如一排排眼睫毛。风起了，眼睫毛眨了一下，那最后一枚石榴跟着颤了颤。

    它能够坚持到明年春天吗？它鲜红的籽会凝固成甜蜜的小石头吗？真想把它摘下来看一看。转念一想，急什么呢？植物的智慧远超想象，不如把一切交给造化，看老天会给它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就像在大雪节气等第一朵雪花，人只要静静地等着，就好。

    静静地等着。这个冬日的清晨，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可是，因为雪，一切又似乎不一样了：麻布灯罩下的柠檬黄的灯光分外柔和，铺着蓝印花布的书桌分外娴雅，老树根笔筒上酷似眼睛的疤痕分外深邃，佛手在白瓷盘里翘起的黄色手指分外妖娆，香囊散发的草药气息分外清冽。

    虽然雪花远在屋外，并没有落到它们身上。但是，仿佛它们都沾染了雪花的气息，个个生动起来，鲜明起来，仿佛它们才是房间的主人，而我这个真正的主人，只不过是床上的一棵水草。

    洗得发白的格子全棉被单柔若无骨，棉花沉沉地压下来，温柔地制约，无力反抗，听任它隔开凛冽的寒气，围成一方小小的温泉。自己的每一寸肌肤，在无形的水流安抚下，越来越软，越来越滑，直至失去手和脚，失去头脑，失去思想，失去一切慌张、忧虑、爱与期待，像一棵真正的水草那样，缓缓下沉，缓缓下沉，一直沉到水底，在没有光的深渊里，跟随着水流的波纹，无知觉地摇摆……

    雪，就这样短暂而强烈地改变了熟悉的世界。

    想起一句诗：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早起赶路的行人看见地面浓霜里的一行脚印，醒悟到还有比自己起得更早的人赶在了前头，这说明自己并不孤单，于是原本因四野空旷逼出的凄凉，转而升腾起一丝淡淡的暖，不由得暗自对那同行者道一声感激。

    如果把诗句里的“霜”改成“雪”呢？同样是水汽的产物，雪花毛茸茸、活泼泼，比安静的霜更热闹更可爱。有雪花陪伴，哪怕一个人旅行，一个人面对无穷无尽的光阴，应该也不再孤独吧？

    孤独，是可怕的敌人，我的朋友妞妞却不怕它。妞妞擅长女红，我床头香囊就出自她的巧手。她裁剪花布，塞进裹着丁香、豆蔻和白芷的棉花团，缝成粽子形状，缀上一串红流苏。我接过来，珍重地挂在枕头上方，香气幽幽，心里欢喜，时时念着她的好。

    前几天妞妞很骄傲地告诉我：这一年她没有虚度，因为她亲手给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都织了一件毛衣。毛衣的颜色是他们各自最中意的，而花纹和款式由妞妞单独设计，每一件都独一无二，穿到大街上绝不会撞衫。相比纺织厂的机器，这四根由竹子削成的细棍子，原始、朴素、笨拙，却是她的武器，她用这种方式抵挡流年的侵袭，支撑普通人家平淡而踏实的幸福。

    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地找到独属于自己的武器。更多的人，手无寸铁，任凭生活驱赶，忙忙碌碌又无所事事，心里惶恐，忽忽若失。

    还好还好，妞妞找到了针线，而我找到了文字。可以写的东西太多：

    庄稼播种又收割，劳作时汗滴禾下土，收割时喜看稻菽千重浪。田间鲜嫩时蔬等着采摘，灶旁咸菜罐子等着又一轮屋檐下风干的食材，日子只要精心安排就能够过得津津有味。柳絮四散飞腾，荷叶滚动露珠，晴空一鹤，千山暮雪，四季更迭，各有各的好。山居清静，可爱；街市热闹，亦可爱。个体的痛苦需要抚慰，凉薄的世界需要善与爱的传递。写作者虔诚地凝视并记录这些点点滴滴，记录生活，记录时代，记录美好。

    因为文字，我结识了许多文友，从未谋面，却又熟悉彼此的脉搏跳动，知道对方每一次喜怒悲辛，仿佛传说中的悬丝诊脉，那根看不见的线，把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联结起来。这种联结，疏离又亲密，很难用一个现实空间里存在的社会关系去代替它，因此愈发值得珍惜。

    值得珍惜的，还有雪花——不会说话的朋友，一年一度造访，那么小的个头，却那么勇敢，乘着风的翅膀从极远的地方、从人类终生无法抵达的高处赶来，穿越了那么多的云层，风雨雷电、千里万里，饱尝冷暖，寒与热都彻骨——只为赶赴每年一次的节气约定。

    上班时间到，我必须背起双肩包出门去。雪开始大起来。隔着公交车窗玻璃，看见雪花像一群急匆匆赶路的白蝴蝶，扑扇着翅膀使劲飞。我忍不住打开窗，把手举高一点，终于接住了最丰满的那一朵，紧紧握住，缩回来，关紧车窗，伸开手：

    雪花不见了，手心里只剩下一颗水珠，圆圆的透明的水珠，像一面小型凸透镜，倒映着手心的掌纹，以及窗外纷繁的世界。

江苏苏州市相城水务集团 周孙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