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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2月14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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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祖母的心路(随笔)

商洛学院 俱新超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1年12月14日   05 版)

    执拗祖母的故事,是我一生的诗书典籍。

    在我的记忆里,家不大,是村里仅有的几间砖头房,那时候一块又一块的砖头很突兀地翘了起来,细碎的红色粉末唰唰地从间隙中掉落下来,每走一步会留下一个脚印。我常常抱怨爷爷和父亲为什么不把墙刷得白白的,让人看起来很不舒服,他俩一个望着一个,不说话。于是我也不大好意思再问,细软软地叹了口气就走了。墙是如此,爷爷和祖母住的厨房更是惨不忍睹:夕阳快落山时,一棵半枯的树下有一个茅草屋,上面的屋檐长了绿毛,四五根木头七零八落地排列在四根柱子上,旧式黄灯泡把槐树的影子弯曲得不成样子。就在这里,爷爷解决一日三餐,不管烈日曝晒,还是风雨飘零,他都愿意待在下面。

    直到爷爷去世以后,祖母好几天不吃不喝,我才明白味道对于一个人来说如满天云霞让人记忆犹新

    “做点搅团吧。”祖母爱吃搅团鱼鱼,可她不会做,每次都得是爷爷一个人费半天的劲才做一小锅。人老了,往往没等饭做好,脸颊上,发梢旁都是白面粉。晌午,家家户户的烟囱无序地张扬着,叫嚣着,一股子一股子朝天空窜进。爷爷这时听着秦腔,哼着曲子,不慌不忙地调着蘸水。水围城缺不了韭菜和红薯叶,简简单单用水焯过,入辣椒、放盐、味精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标配。

    第一碗总是祖母先吃。我眼巴巴望着,听她评论半刻以后,爷爷才盛半碗给我,点睛之处是几滴香油,白面无蘸水我也能吃得下。爷爷做了一辈子的饭,几乎所有的创造力都浇灌在了茅草屋下。地震那年,奇怪的是,摇摇晃晃的茅草屋在众人的惊讶的目光中顽强地站立着。爷爷在它的庇护下仍很康健和乐观,他一直说:“饭要好,人得勤劳;人一勤劳,饭就美味喽。”吃爷爷做的饭已然成了习惯,从爷爷奶奶自己开始做饭到我上高中第二年,我已经记不清在他们锅里舀了多少次饭了,直到爷爷去世以后,祖母好几天不吃不喝,我才明白味道对于一个人来说如满天云霞让人记忆犹新。

    那个茅草屋渐渐残落,清瘦而干瘪,一日秋雨而来,屋檐上的茅草飘向了各处。父亲没能把里面的碗筷整理移出,而是悉心地擦拭它们,我们踏着沉重的脚步,却踏不出熟悉的脚步,即便如此,依然觉得头顶的月光正修补破烂的茅草屋顶。

    听母亲说,那种孤独和无助在一刹那涌入了她的肉体,好似落叶无法归根,雨水寻不到溪流那般

    说起祖母,颇是五味杂陈。少年时,她走街串巷,遇人热情诚恳,但凡哪里有热闹可凑她必是第一个知道。我是家里的长子,因为我的出生,祖母很是高兴,直到我懂事一点以后,才晓得我母亲不曾和祖母说过一句话——爷爷在世的时候,作为一个传话者,十之八九的嘱咐和训斥源头都始于祖母。她有一张让人生畏的嘴,有一双充斥着激勇的眼,母亲见她总是躲着,不敢说一句话。大概是奶奶觉得母亲的到来没有给家里带来福分,亦或许今生真的没有眼缘,两个人在同一屋檐下,白天黑夜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纱,这一点,在我妹妹出生以后就更加明显了。

    那是我六岁的时候,母亲生完妹妹回家,我站在门缝里巴望着,奶奶不让我出房门。她一直跪在地上,作揖,烧香,诧异总归是诧异,不能说出来。妈妈带妹妹回家,奶奶一听是个女孩,唉声叹气,丝毫没有一丁点的喜悦。在她心里,若是家有两三个男丁,才是家门兴旺。她不欢迎妹妹的到来,母亲那时还很年轻,抵不过这种冷漠和无视,一股脑儿瘫坐在了地上。听母亲说,那种孤独和无助在一刹那涌入了她的肉体,好似落叶无法归根,雨水寻不到溪流那般。

    母亲在坐月子期间,不喝奶奶递给她的一口水,不吃奶奶沾染过的一粒米。多少岁月难偿的梦,皈依夜色敞开的门。一点点,妹妹长大了,爷爷在世的时候却独爱他的这个孙女,并起了一个很是心疼的小名,“桃子”。爷爷说,圆圆的头,胖胖的脸像是个洋娃娃,逢人就说他这个孙女招人喜爱,能歌善舞。

    奶奶大好的身体垮掉了,躺炕上久了,走路都摇摇晃晃,一连好几次摔倒。父亲给她一根拐杖,却未见她拄过,甚至连家门也很少出——她让人把大门开开,想路过一个人盯着影子瞧瞧也是好的。夕阳又乔装了一身寒意,从此我分不清什么是冬,什么是春。奶奶自己的养老钱,很舍得给妹妹一大把一大把地往口袋里装,她想让妹妹搀着她去院子走走,去街道坐坐,她甚至明白妹妹心里的感受。作为一个封建的老人,她一辈子固守着自己的思想,单纯地用自己的传统来看待一切。但是妹妹可不答应,她时常问奶奶:“你为什么当初不稀罕我呢,现在想让我搀扶你了?”每次听到这里,我会用一个又一个无厘头的话茬把事回避了过去。祖母到如今已经不记得她年轻时上演的故事了,可妹妹不曾忘记,但是我明白祖母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弥补一个长辈对于晚辈的疼爱。

    奶奶还是不和母亲说话,在我母亲嫁到这里来的二十余年当中,给家里没落的灯、破旧的木桌、湿漉漉的草帽都涂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光辉,以至于奶奶卧病在床,她也勤勤恳恳地做饭,永远像是一个老牛般善良、真实,即便蒙受了不少的冤屈也觉得人在,一切都在,有人就有希望。

    多少年了,自从爷爷走后,她就一个人待在平房里,恐怕那一晚是她与人交流最多的一次

    病久了,人难免会孤僻,与人见得少了,不免战战兢兢。听姑姑说,自她出嫁以来,奶奶没有去过她们家一次,偶有市政集会,奶奶隔着一个马路叫着姑姑的名字,也不曾踏入他们家台阶半步。不过是最孤寂的人,却又为何让自己再度悲伤,现在的她蜷缩在与茅草厨房相对的那间平房里面。爸装修了好大一部分,冬暖夏凉,窗明几净,奶奶却总是向外人抱怨爸爸的不是,她的眼泪总给陌生人流,她的话也总给陌生人说。父亲和奶奶争执过好多回,都无果而终,终有一日,当着奶奶她哥哥的面,渐老的父亲哭诉了一肚子委屈。

    爸和奶奶吵架以后,我便负责奶奶每天的起居日常,墙根角的塑料袋里面是本村老婶婶来时给奶奶的水果和包子,不知放了多久,拉开时里面的酸臭让人窒息。奶奶捧起袋子,捏捏,抖抖,这才很是失落地让我丢掉。她的俭朴让人摸索不透,雕刻出的世界模样我不知如何面对。有一日,我放下手机待在那间平房里面,除过压抑,便是气躁,奶奶从裹了几层的手帕里忽然拿出了几百元,向我扔了过来,说:“给你几毛钱,和婆多说几句话。”我憋足了劲与她讨论起了学校的饭菜。

    “饭不贵,样样还多,人家都是为了学生,还有免费的汤呢。”

    “我娃多吃点,看我娃瘦的,婆都心疼呢。”奶奶说。

    那一晚,我陪她说了好多好多,无一都是关于吃喝,关于人情世故。多少年了,自从爷爷走后,她就一个人待在平房里,恐怕那一晚是她与人交流最多的一次。起风了,枯老的槐树略带忧伤,孤零零地在暴风雨中站立着。我向奶奶告安后,坐在槐树的底下,静静地望着那飘荡着的雨丝,想起奶奶说过的话我心头一颤:她是该有多孤独、多无奈才会向一个个陌生人去哭泣,然而不说一句话,不吐一个字的倾诉又是多么的痛苦呀。我想我不会怪她,也不会去试着逃离她,回家的日子里,我都愿意放下手机,丢掉一切杂念和奶奶说说平凡岁月里的温情故事。

    这个世界正在走向年轻,故乡也愈来愈健硕,匆匆的时光淹没了如烟的印痕和古朴的乡味。奶奶少年时的玩伴、中年时的老妹老姐、古稀之年的互诉衷肠者都在某一天离开了人世。她们是奋斗了大半辈子的瓜婶婶、为乡里妇女事业倾尽全力的胖婶婶、因经商转战来村常住的四川阿婆,在炽热的瞭望中,她们收拾起了自己的行囊,同村里的一切挥手告别,我曾见到过她们走时的盛大场面,也曾感慨她们一生的短暂,告诉奶奶的时候,整个空气都凝成了一管细袋。

    “娃儿,走了就不疼了,人就解脱了,一了百了。”奶奶看着天花板,袒露着寂静。她的心在滴血,过去听爷爷说,不能说死呀死呀的话,更是不能说比我大的人是怎么怎么去世的,应该很虔诚地面对这个“喜丧”。总有一段时间,我会尝试着看看史书,里面的帝王驾马走海,穿风渡雨,是去寻找长生不老之方,可最终都抱憾而死。到如今再度审视那时候的自己,可笑至极,原来花开花谢,春去秋来都是新生事物的充沛,对过往的简短告别。

    我很庆幸奶奶还健在,也很怕她在我离开后痛苦地度过一夜又一夜的孤独。那双干瘪的老手,曾经苍老了她心底的田野,用自己的温热修田筑地,不论过去的人是以怎样的方式面对过去,我想:小心翼翼把满目欢喜或深或浅藏在心底,等心绪柔平,再与孤独的人共担风雨。

    责任编辑:谢宛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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