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沉闷却有力的吆喝声从我面前的小山包后面传出。此时的天气并不好,既没有下雨,也不见一丝阳光。烟灰一般的云层就像掉地上裹了泥的棉絮,随意地横置在天空之上,似乎随时都要下一场暴雨。
声音越来越近,视线终于不再被阻隔,两个人,一人正驱牛犁田,一人在后面捡拾杂草。很久都没见着用牛耕田了,我不禁多观赏了些时间,这两人我都认识,但,却不熟。耕田的叫“卯娃”,麻绳般的头发胡乱地盘绕着,让人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庞,细密的皱纹映射着他那已经快要五十的年龄,古铜色的皮肤有一层若隐若现的白色光泽,不知道是汗水还是什么,脸面上有不少泥点子,有的已经干裂了,但却没有一丝胡须。见我驻足,他也特意抬起头多看了我两眼,向我投来一个略显苍老却和逊的笑容。我礼貌地回了他一笑,后面的是他的哥哥“哑巴”,佝偻着背,高卷着略大的裤腿卖力地收拾着杂草,他看上去却和卯娃年龄相仿甚至更显年轻,唯有鬓角的银发显示着他更大的年龄,他戴着一顶很精致的草帽,朝我咿咿呀呀几声后又继续干着他的活儿。
我一直以为他俩只是邻居,后来才知道,他俩是亲兄弟。很小的时候,哥哥便辍了学,那时候他还没有失语。干起了放牛的活儿,但他觉得太枯燥,跟他爹提出要去闯荡,老爷子哪儿能任由他来,和他起了冲突,狠狠地打了他一顿,他一气之下悄悄跑了。老爷子似乎并不在意,照样做着自己的农活,只是少了经常挂在嘴边的笑容,直到后来有了卯娃,老爷子才渐渐变回到以前的样子。卯娃跟他哥很像,一点也不喜欢读书,但和他哥不同的是,他很喜欢跟着老爷子一起干活,上山头、下水田、编竹编……几乎什么都行。在他的坚持下,老爷子最终同意他辍学回家跟他干活,对于他哥哥,老爷子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卯娃,只不过跟他说的是哥哥出去闯荡了。卯娃也一直深信不疑,有一次老爷子又和人家吵架,对方激动之下说到了他的哥哥,骂他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才十几岁的卯娃硬是从一个山头追到另一个山头把对方打了一顿。
不足的是,卯娃直到二十几岁,身材仍只有一米六不到。老爷子年事已高,虽不能说是家徒四壁,但也确实是贫困,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卯娃,并没有任何人愿意给他说媒。加上老爷子之前四处打嘴仗,整个村的人都与他们家不和,卯娃他娘在卯娃不到两岁的时候就远嫁他人了,可以说卯娃几乎没和任何异性有过接触,更别提找个人成亲了。一次在山头干活时,我们大队上一户人家的女儿也在山头除草,或许是本性的刺激,精虫上脑的卯娃朝人家追去,那女娃吓得慌忙逃跑,周遭的人听到动静,提着耙子和竹棍追着卯娃打,还是在村委会的调解下,老爷子带着礼品上门赔罪才得以谅解。自那以后人们都唾弃卯娃一家,谁都不给他们好脸色看,就连孩子都避之不及,卯娃的婚事估计也是因此再无可能。一年秋天,卯娃和老爷子正在割谷子,远见来了个人,穿着与身材不符的大衣,挎着一个黑色的皮包,戴着一顶精致的草帽,老爷子停手看了半天,瞳孔放大,猛地喊道:“我的儿啊!”飞快地跑过去。来的不正是已经“逃走”多年的卯娃哥哥吗?这些,都是奶奶告诉我的,不知道他哥哥那些年在外是怎么过的,据人们传言,他自己回来比画着说,他出去之后干了很多活,后来跟人去了煤矿,结果出了事故,嗓子废了,背也是那时候驼的,给了五千块钱治病就打发了。
老爷子是卯娃哥哥回来的第二个冬天摔的,那年特别冷,地里罕见地下了一层雪,隔壁镇的媒人说有户人家可能有机会能说成卯娃的亲,老爷子天没亮就出的门,提着一袋鸡蛋和一条大猪腿。
山路又黑又滑,老爷子被别家的干红薯藤绊住,摔倒了沟里,头被石头磕破了,他没有力气爬起来,就这样挨了好几个小时的冻,还是卯娃哥哥出来背干草喂牛发现的,抬回去不久老爷子就断了气,把一切都甩给了卯娃和他哥哥。
听人说,当年他哥哥出走之后,老爷子那天晚上打着手电漫山遍野地寻人,哥哥的床铺他一直都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时候看着和他哥哥身材年龄相仿的人,他会停下手上的活儿盯着人家看半天。自始卯娃就和哥哥相依为命了,不过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活泼了,一下子老实了许多,每天都能看到他和哥哥干活的身影,也许是不爱修边幅,他们哥俩的形象不是很好,周遭的人依旧是冷眼相向,我们这些孩子间也流传他们不是好人的说法,不懂事的几个会上去嘲弄他们,嚷着:“坏人、哑巴”之类的话。
有时候,卯娃会故意低沉地吓唬我们,见我们跑了会细细一笑,漏出一口白瓷般的白牙,抑或他哥哥会朝我们咿咿呀呀几句,让我们不敢靠近。不过后来,我有了不一样的想法,时值盛夏,我们几个不想睡午觉的孩子跑到别人家鱼塘边捞小鱼,我们当中一个想多捞些,端着簸箕忘中间靠,唰的一下,就像楼梯踩空,他身体陡然一沉,水已经没到了他肩膀且还在慢慢往下沉。
我们吓坏了,赶忙呼救,不远处正在给稻谷撒肥料的卯娃听见了,扔下肥料光着脚飞跑过来,三步并两步跨下水,一点点把那个娃“拔”了出来。鱼塘女主人姗姗来迟,见此情景,赶忙把那娃子拽过去,吆喝其他小孩赶紧走,说要离这个“坏人”远一点。
我家在反方向,并没有和他们一起,卯娃什么也没说,到水沟边涮了涮身上的泥,我看见他脚流血了,像是石头割的,又像是河蚌划的。我远远地跟在他后面,他走的时候是踮着脚的,回到田里又继续下水撒肥料,我从旁边走过,不知道为何就站在那里看着他撒肥料,就好像在喂小鸡,手臂上坚实的肌肉像优美的大理石纹,抛出的肥料优雅地形成一道弧线,均匀的散落在稻苗之间,脖颈上细密汗水在太阳的映照下像珍珠般闪亮,这大概就是《悯农》本农了吧。步伐规律而轻盈,似乎丝毫没有受到伤口的影响,卯娃注意到我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吓唬我,而是吆喝一句:“太阳毒辣得很哦,快些回家去。”
“娃子,要下雨了哦,黑压压的,快些回家去吧。”卯娃的声音传来,却不见他抬头,
“那你们还不准备走吗?等会儿就来不及收拾了。”
“我们习惯了,弄完这点就走,下雨后就不好弄了。”
“咿呀咿呀”他的哥哥指着天空上的黑云,比画着叫我快走。
现在,好像大家对他哥俩的态度也并不是特别好,他们矮小的身躯在岁月的蚀刻下也逐渐变得佝偻,没变的只有他们略显孤单的身影。每次回去都能见到他们劳作的样子,好像无论是种是收,别人家都是一帮子人,他哥俩永远是他哥俩,偶尔也能见到卯娃哥哥含着旱烟在村头看别人打牌,而卯娃似乎啥也不好。至于他们姓甚名何,我确实到现在也不曾知道,只是从奶奶口中得知,当年卯娃出生时胎位不正遇难产,接生时脚先出来的,差点夭折,本该寅时降生的他直到卯时才落地,当地习俗认为难产即为不详,但“卯”属木相,象征生命、活力,老爷子就干脆叫他“卯娃”。大家也就这么叫他了,至于这是不是他的名字,没有人会去追究的。
责任编辑:龚蓉梅
重庆工商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 朱贵军(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