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平,男,1962年生,四川省苍溪县人。四川省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草房山》《香车》《山谷芬芳》《塞影记》,小说集《热爱月亮》《双栅子街》《我在看日出的地方/我在夜里说话》,中篇小说《高腔》和散文集《我的语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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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有一条街叫“红星路”。它和其他的城市街道好像没什么区别。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巷道树、车流、人海、道路,好像各有自己的方向,互不干扰。
“红星路”如果有知,一定不会想到,这么多年,有一个人一直在“模仿它,包括它的打开、容纳、变通、堵塞以及堵塞之后的流动”,在对写作意义不断追问。这个人是马平。
一声声呼喊,一次次朗声,萌生了他要将自己的声音传得更远的理想
这条路在上世纪60年代分属于几条各有其名的街道,就像几个还没相遇的“原子”。1964年,中国的原子弹试爆成功。1964年,这条路向南延伸,定名“红星路”。这一年马平两岁,蹒跚学步,不知道世界将发生怎样的故事。
一滴露水养一苗草。故乡的露水正滋润着一个孩童。他的父亲已经把一个装了书的纸箱藏在了阁楼,等待着儿子有一天去发现。母亲则为他一针一针,在一粒灯火下,做好了远行的鞋。
光是乡村的风,就吹长了草,长了少年。
马平走在乡间小路上。耕牛、庄稼、石头、松林和日出日落,自然而然在他的生活中日复一日地发生。他笔下的《匣子沟》《山沟里的月亮》《奔跑的鸭蛋》《我的语文》,并没有那么快被他挑选出来。那时候,大人们白天劳作,孩子们也没有闲着,一个个充当着家里的半劳力,为大人减轻生存的压力。
求学之路,决定了他是成为农民还是走向他方。少年时的病,青年时期的梦。马平只在散文《婆婆》里痛哭过。节制,是他压低声音的表达。
节制之前,是放纵。他有两三年时间在小学和初中的文艺宣传队,说对口词,说相声,讲故事,舞蹈,黎明或是黄昏,用铁皮广播筒,将自己的声音传到四面八方。他听有线广播里播放的样板戏,《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引领他展开了对外面世界的想象。他对着山一声声呼喊,也许就在那时,他萌生了要将自己的声音传得更远的理想。
他睡在簸箕里看星星,他追彩虹,渐渐地,他的小腿被簸箕的边缘硌得生疼。乡村已经装不下他了。
他的人际和文字,一直在田间地头徜徉
马平初中毕业后回乡务农,继而参加已经中断多年的招生考试,1980年,他成了一名乡村教师。9年的教师生涯,9年的阅读经验,让他走上了文学之路。处女作短篇小说《热风》发表在《青年作家》杂志1987年第6期。
1989年,马平调到市报工作,作了副刊编辑。他从乡下来到城市,他的第二个9年开启。
转型,求变。人们的奔跑太快,马平也奋起直追。阅读,习练。城市的生活方式,城市的思维方式,城市的感情方式。他的小说集《热爱月亮》出版。
他在报社的岗位上,坐了9年“冷板凳”,也练了9年硬功夫。很多年后,他说,“年轻时他固执地认为,‘乡土’和‘先锋’是矛盾的,门不当户不对。接受,而不能很好地吸收,也是很多作家共同的苦恼。就像一个长期讲方言的人,突然被要求讲普通话,语音、语调、语气和用词,总需要转换。别人听来有些阴阳怪气,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况且并不是说转换就能转换。”
他离红星路,一步一步,已经近了。
年轻的小说家,走在红星路上,和他小说中的场景与人物不断相遇
1998年,马平调入四川省作家协会巴金文学院工作。
2004年,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草房山》出版,并获得了四川文学奖。
那时候的红星路,道旁种植着法国梧桐,叶片很大。微风一吹,沙沙作响。此刻,马平正走在红星路上。6年,完成小学义务教育阶段的学习时间,马平交出了《草房山》。
他走在红星路上,和他小说中的场景与人物不断相遇。都市的车流中,《香车》沾满了时代的风尘。《双栅子街》,以红星路旁边一条真实的街道命名。这本小说集中的5个短篇和两个中篇,仅凭书名一定会让人误以为是城市小说,大量篇幅却仍然是从正面侧面写乡村和乡恋。他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红星路,另一只脚却犹豫着不肯跟上来。他的一只耳朵已经听见了轰隆隆的市声,而他的另一只耳朵,还在努力倾听遥远的乡村传过来的声音,一声牛叫,一声鸟啼。
2011年5月到2013年6月,他暂别红星路,来到汶川大地震极重灾区四川青川县挂职。在完成所担任的副县长分管的工作之余,马平深入乡村,踏水问源,振叶寻根。重回红星路后,他就捧出了以青川县青溪古城和阴平村为主要场景,书写青川山谷近百年间风云际会历史的长篇小说——《山谷芬芳》。60多位性格鲜明、命运各异的人物,独特的视角,诗一样的语言,四个家族近百余年恩怨纠葛。这部书不仅是青川故事,更是四川故事。
他重回红星路。那时,这条路上已没有了法国梧桐,他好像看到了放大的天空。他发现,当人们都在前进时,他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正走向他最初的出发地。在那里,“太阳在壑里划出的那一条线,一丝一丝移着”。时间的交错,和身心的成长都需要故乡。他岁月的倾听,是山音;他生活的美声,历史的回声,时代的洪流,是小调清音,是川剧高腔。曾经无比渴望一个灿烂的远方世界,原来一直在身边,在日常。他来自民间艺术力量支撑,来自乡风民俗的洗礼,不是岁月和地域环境能磨灭的。他说:“我认定这个字已经找回,就是‘我’。渺小而卑微。”
2017年,他创作了中篇小说《高腔》,甫一问世便好评如潮。中篇小说《我在夜里说话》和《我看日出的地方》先后发表,也让他赢得了荣誉。他把这一个个生命的影子放进一个个故事中,让故乡的气息包围着文字。评论家从他的文字中感受到久违——“从容的、舒缓的,其调子是始终抒情的”。
曾经在《草房山》“斗恶斗狠”,要从人性之恶来观察世界的马平,终于辨认出他的“文字养着乡愁,乡愁养着文字”。他辨认出属于他自己的美学追求——“大雪里温暖如春”的温情和仁义。于是,曾经像一批作家一样,注重身体、情欲刺激写作的马平,终于形成了干净、深刻的两性描写。于是,他的人物不再在旷野上孤立无援、无家可归。小说人物们统统在川原上爱、生、死,默默承担起蜀人的精神追求,自觉地用四川故事讲出独特气息的中国故事,融进中国人民的故事。
这就是《塞影记》带给他的珍贵礼物。
从《塞影记》开始,马平的审美趣味终于得以完美表现出来。受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影响,却并不脱离中国的写作现实。写乡村,却并不局限于乡村,而是立足于传统。正如评论家所说:“中国的优秀传统文化和中国精神,终于以昂扬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乡村不再是以落后封闭的姿态出现在文学视野了,他写出了中国乡村的新面貌。乡村是发展的乡村,传统是发展的传统。他笔下的良善和仁义,正是中国人“温良”精神的绝佳体现。他“现实主义的迎难而上”,也是他人生的迎难而上,写作的迎难而上,观念的迎难而上。他打开一个折叠收缩过的世界,让它重新鲜活,读者也获得了人生的开阔。
当马平说出:“我那个看一步或是看千里的姿态,好像比从前轻松了许多。”他可以由衷地喊出“老子根本没变”,就像同他处女作一年,发表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张原创摇滚乐专辑的崔健一样,依然初心不改,痴心文学。一个个故事,一段段人生,他在别人的故事和自己的人生进进出出,翻转腾挪,“空中转体”。像时代偶像周杰伦一样,用多种多样的文学、音乐实验,为传统民俗、曲艺、乡村的现代性转化,提供了宝贵的经验。
时至今日,马平已经在红星路上走了24年。遍览马平的作品,我们总能看到,一个文学青年孜孜的追求,一如少年一路狂奔追逐天边的彩虹。这追求中,有挣扎、徘徊,也有坚持、隐忍,更有不甘平庸与自尊自强,最为可贵的,仍是他不断追寻自我更新和自我辨认的韧劲和勇气。这也许就是四川人的精神底色。有了这样的品质,四川人在任何时代都能发出四川的声音。有了这样的品质,四川作家在任何时代都能为中国文坛贡献出有人民性、有生活史、有时代性的好作品。
所以,如果你来成都,一定要逛逛红星路。一条繁华的市街,就像中国所有的市街一样。而当你慢慢地走在这条路上,你会发现,巴金、琼瑶、刘心武在附近的小巷出生;沙汀、艾芜、周克芹、流沙河、阳友鹤等文化名人在这里工作生活过;阿来、张新泉、梁平、伍立杨、罗伟章、龚学敏、蒋蓝、袁野、熊焱等老中青作家诗人,仍然活跃在这附近。马平,原来“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作为红星路上的一员猛将,马平自我特色的完成,本身就是对文学川军力量的一种强大,对巴蜀文脉的尽心守护,更是对新时代中国文学的极大丰富。
此刻,红星路仍然在打开、容纳、变通、堵塞以及流动,中国文学也需要不断地经历打开、容纳、变通、堵塞以及流动,才能汇入百年变局的世界文学洪流。
申红梅 本报记者 只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