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喜欢放羊。
成群的羊儿棉花糖般拥簇着,招娣在后头甩着赶羊鞭,时而吆喝一番,时而和身旁的大黄狗嬉闹。黄土高原风沙重,不只是羊儿们的白毛衣,连招娣的大红衣裳都是整日灰扑扑的,远远看着就像一个小泥人。
她多喜欢这些羊儿啊。她喜欢羊妈妈们柔软的皮毛,她喜欢小羊们身上淡淡的奶香味,她喜欢和羊群唠家常——隔壁牛蛋偷了二婶家的鸡蛋,屁股被打得通红,那个鸡蛋被牛蛋的妹妹拿去孵小鸡玩儿去了……羊儿们虽然听不懂,但在招娣看来它们咩咩的叫唤声就是最好的回应了。
招娣的姐姐来娣要出嫁了。母亲心急火燎地筹备着来娣的嫁妆。
招娣还小,并不知道出嫁是个什么事情,但平常勤劳开朗的姐姐低垂着头一整天不说一句话的表现,让她察觉到了些什么。她把从姐姐那儿偷拿的花发卡塞到姐姐手中,姐姐没要回去,反而是给招娣戴了上去;她拿来过年时存下的压岁钱,姐姐接了过去,随后姐姐从床头拿出了一个绣着花的小布包,她小心翼翼地将招娣的压岁钱放了进去,接着就把小布包放在了招娣的口袋里——那个是姐姐存钱的小布包,平常招娣是如何也不能碰的。招娣慌了神了。
羊儿们被卖掉了,被卖给了村口的屠宰户。屠宰户的三轮开走的时候,招娣在后头痴痴地望着,她什么也做不了。三轮车摇晃着,羊妈妈们将一只小羊顶下了车,小羊在土凹里打了个滚站了起来,朝着三轮车咩咩地叫唤着,羊妈妈们也朝着它咩咩地叫唤着。
招娣赶忙跑过去抱起了那只小羊,将它狠狠地锁在怀里。
来娣出嫁的日子到了。母亲用集市上买的碎花布给来娣做了件新衣裳,只是新衣裳套在来娣身上显得大了些——母亲提前想到了来娣怀孕时对外衣尺寸的需求。和来娣一起走的还有母亲锁在炕上小木盒里的、被母亲视作传家宝的银镯子。
门外停着的是屠宰户的三轮车。只是这次接走的不是羊儿们,而是招娣最亲近的姐姐来娣。三轮车开走时,招娣依旧是在门口痴痴地望着。三轮到了小土凹那儿时,招娣想起了把小羊推下车的羊妈妈们。她幼小的心灵里忽地多了些什么,开天辟地、地动山摇般地喷涌而出。
“来娣!来娣!来娣……”招娣跑了起来,紧追着那辆三轮车。
羊儿们被卖掉了,她没了放羊的营生,身上的红衣裳早已干净亮丽。
行驶的三轮车带起一阵阵飞扬的土尘,土尘里穿过的是奔跑的招娣——招娣似乎又恢复了那个灰扑扑的放羊娃的形象。
“来娣!姐姐……”招娣哭哑了嗓子,喉里似火烧般的,喷涌而出的不是火,是一个从未出现的称谓——姐姐。
“你回去,回去啊,招娣……”来娣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让招娣想起第一次放羊时山头上渐渐跑远的羊群,她是无论如何都追不上的。
招娣回到家时成了泥人儿。泪水和土尘一起糊在了招娣的脸上。
家里飘出了一阵子膻味。招娣的心似乎漏了一拍。她急忙跑到了柴堆旁,只见柴堆里藏着的小羊已经不在那个干草铺就的小窝里了。那里只剩下几捆柴火,以及一些羊屎蛋蛋。
房里传来亲戚和邻居们欢快的笑声。
招娣一个人来到了土塬子上,那里早已没了羊群。
天上的白云一朵一朵,一片一片,像极了簇拥着的羊群。太阳灼热,黄土梁子上传来悠扬的歌声,“草儿青草儿长,姐在山上咧放绵羊,羊儿低头吃青草,姐儿抬头自思想,想起老爹年纪大,想起菁菁自小没有娘,女儿没娘黄连苦,满腹心思向谁诉,草儿枯草儿黄,女儿没娘咧像草长,年年草青年年黄,女儿十八没嫁妆……”
招娣蜷成一团,像极了土塬子上羊儿们留下的羊屎蛋蛋,只差一阵风沙起,把这些羊屎蛋蛋都吹到黄河里。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
河南大学学生 陈宇轩(2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