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写的是一手散文，还是二手散文

    “一百年过去了，未来又一次没有到位。出现了一个二手时代。”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参与者笔记》中写道。

    在我看到的中文译本里，这篇作品放在《二手时间》前言的位置。书里说的是“二手时代”，书名用的是“二手时间”，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部长篇散文附有译者的译后记，解释了书名由来。“时代”和“时间”，在俄文中是同一个单词，要灵活翻译，比如书中描述知识分子的一句话，“首先是一个大时代被偷走了，然后是他们个人的时间被偷走了”，前面要译为时代，后面要译为时间。而阿列克谢耶维奇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说的“这个时代在转身、倒退，我们生活在一个二手时代”，在俄文语境里，也可以理解为时间在转身，在倒退，让人生活在二手时间里。

    有些多义和模糊词语，出现在作品的具体环境中，一般都不会误读。读了译后记，我想起在1949年，中国有位作家写了长诗《时间开始了》。以前我想到，长诗标题中的“时间”说的是时间节点，前一个时代沉降，后一个时代升起。现在看来，那位作家也许就受了俄文的影响，把时间与时代当成了一回事儿。

    《二手时间》译者还告诉我们，书名中的“二手”用的是英文单词，俄语中原本没有“二手”这样的说法。关于这一点，阿列克谢耶维奇自己解释说：今天的所有想法和所有语言全都来自别人，仿佛是昨天被人穿过的衣服……所有人都在使用别人以前所知、所经历过的东西，所以说是二手时间。

    这样说来，时间有一手、二手时间，时代有一手、二手时代，那么我们要写的散文，是不是也有一手散文和二手散文？这很好理解，套用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说法，你所有的想法和语言都来自别人，你写的是二手散文；你的所有想法和所有语言都来自自己，那么你写的是一手散文。

    比这更重要的区别是什么？是你有没有散文家的独立精神，是你的作品有没有独创性。也就是说，优秀散文家才能写出一手散文，写好它就更不容易了。

    2015年阿列克谢耶维奇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让一大批非虚构写作者受到激励，双眼炯炯，看到了非虚构写作前程远大。同时也让很多人迷惑，连连摇头——她的大部分作品是战争与灾难当事者的口述，一篇一篇排列下来而已，作者超出常人的发挥又在哪里？如果写下别人的回忆就可以得到诺贝尔奖的话，那些辛辛苦苦写字的作者们又算什么？

    她的前几部作品都是战争题材。

    我有个感觉，这样的非虚构写作远比虚构写作更辛苦，更艰难，还要有更强的心理承受能力。

    她的第一部非虚构写作是《战争中没有女性》。她在全国寻找二战时期参战的女兵，几万里行程，四年多时间，数百次采访，录下了她们关于战争的记忆——超过一百万年轻女兵参战，从医生到护士，从伞兵、坦克兵到狙击手，她们已经很衰老了，她们亲历的往事无人倾听。这本书从无数女人的视角开始，让无数女性开口说话，说出她们参战和战后的感受。比如有位女兵，战争之后不敢走进商店，生怕看到那一排排悬挂的鲜肉。

    被采访的女兵说：

    “我们身体机能全都变了，整个战争的几年中我们都不是女人了，失去了女性的那事情……每个月来的那事……呶，您是明白的……战争结束后，有些人就失去了生育。”

    “你看看，四十多年过去了，在我家里你还是不会找到任何红色的东西，战争过后我甚至对红色花朵都憎恨！”

    “那些死去的人，他们既不在远处，也不在地下，就像和平生活时一样，永远在我们身边，和我们在一起。”

    这些被访者的感受，强烈感染了采访和写作者。

    “我对自己说，我再也不愿写战争了。完成《战争中没有女性》一书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阿列克谢耶维奇写道，“我不敢正视由于普通磕碰从鼻子里往外流血的孩子。在别墅区，看到捕鱼人欢天喜地从深水中把鱼甩到岸边沙滩上时，我扭头就跑开，鱼那双静止不动的凸泡眼让我作呕。我们每个人，大概在生理与心理方面都有自己的防痛储备力，而我的储备力已经用尽……”

    可是，那份为弱势人物书写的责任感怎么能放下？阿列克谢耶维奇又写了用儿童视角看待二战的《最后的见证者:101位在战争中失去童年的孩子》（1985年），用参战士兵和亲友视角看待侵略阿富汗战争的《锌皮娃娃兵》（1989年）。

    在非虚构写作中，我们可以看到比虚构作品更丰富的细节，这些细节比虚构作品更有想象力。

    她采访和写作《锌皮娃娃兵》时，那场入侵阿富汗的战争打了七年，还有三年才会结束，数万娃娃兵死伤在异国他乡，同时也杀死数万阿富汗民众。由于采写的是进行中的事件，那些鲜活的感受太强烈了。

    《锌皮娃娃兵》有一个列兵的描述：子弹射进人体时，你可以听得见，如同轻轻的击水声。这声音你忘不掉，也不会和任何别的声音混淆。

    有个我认识的小伙子，脸朝下倒在地上了……他的牙齿还咬着香烟，刚刚递给他的香烟……香烟还燃着……你已经不是你了，你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见到死人已经不害怕了……他知道，在被滚热的弹片烫得沸腾的脏水坑里，被烧焦的人龇牙咧嘴的表情，仿佛他们临死前不是叫了几个小时，而是一连笑了几个小时。当他见到死人时，他有一种强烈的、幸灾乐祸的感受：死的不是我……只要随随便便扣一下扳机就能杀人。我们接受的教育是：谁第一个开枪，谁就能活下来……射击时，任何一个人都不用可怜，击毙婴儿也行。因为那边的男女老少，人人都和我们作战……我们只有十八岁、二十岁呀！我已经看惯了别人死，可是害怕自己死。我亲眼看见一个人在一秒钟内变得无影无踪，仿佛他根本没有存在过。然后，用一口棺材装上一套军礼服，运回国去。棺材里还得再装些外国的土，让它有一定的重量……

    阿列克谢耶维奇告诉读者，她是在修复一部或者在创造一部被遗忘的历史。“我更关注在战争过程中人的情感世界是什么样的，比如说他们在接受苦难他们在死亡的时候他们在杀戮的时候，他们怎么考虑，他们内心是什么样的，所以我创造是一部人类情感史。”

    她的独创性就在这里：坚持非虚构写作的独立品格，以独立的精神去写作。这也正如尼采《历史的用途与滥用》一书中所说：“一个人必须通过反思自己真正的需要，来整理好自己内心的那堆混杂物，他需要用自己性格中所有的诚实、所有的坚定和真诚来帮助自己对付那些二手的思想、二手的知识、二手的行动。”

    有了独创性，你才能写出一手散文的好作品。

    特邀编辑：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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