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报客户端

返回
 中青在线版权与免责声明

中国青年报手机版

中国青年报手机版二维码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官方微信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官方微信平台

2022年09月06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诗歌写作课之二

站在魅力语言的高峰

满堂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2年09月06日   04 版)

    宋宝颖/制图

    你欣赏过《诗经》吗?

    那是留存下来的最早一批汉语诗,对于用汉语写诗的人来说,就是母语诗歌。一般的说法里,《诗经》是中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这说法很好了,却应该再推敲。比如按诗歌出版来说,有个人诗集,多人合集,也有选编和全编、选集和全集。问一位年老的出版界编辑什么是总集,也可能答不上来。

    我们知道,《诗经》里的作品产生于公元前11世纪至公元前6世纪,与《荷马史诗》年代大约重合,而那五百年里的汉语诗歌,当时收集了三千多首,编选者删得太狠,留下不到十分之一,怎么就成了总集?不过是精致的选集罢了。

    我有些心疼:不考虑到编选者的个人水准,这部诗集要是多选一些,五六百首或七八百首,是多么好的事情,至少为汉民族的诗歌语言,留下了更多精华。

    至少有一点,那些精华是语言的精华,站在了魅力语言的高峰。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饥载渴。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这是《采薇》一首的结尾。

    慢慢吟诵“我心伤悲”这几个字词,慢慢让你的情绪沉浸在这几个字词,体会它带入的感受,你会体验到古人诗歌语言的魅力,就在于字词的简单又奇妙的组合,给了那些字词描述一件事物的魔性,忽然之间,就像光一样照亮了什么。

    “行道迟迟”,也发出这样的魅力,只是小了一点。在佚名诗人创作《采薇》的时代,还有此前此后漫长年月,是汉文字的草创期,要不断把民间鲜活的语言变成文字,《诗经》的奉献值是最大的。

    我们可以大致想象,有人在河州上听到雎鸠不一样的叫声,想到这是鸟兽求偶的季节,再想到人族青年的悦爱之情,就编了一首民谣传唱四方,而其中第一句用了鸟鸣的拟声词,再用文字记载时,就写成了“关关雎鸠”。

    这首《采薇》民谣中的“迟迟”,差不多也是先以语音出现,在这种语音之中,表达的是某人走在路上的一种样态,其中包括外表上的样态,也有心理上的样态,采集记录民谣的人用了“迟迟”这两个字,记录了那个语音。

    所以你要记得,那时的诗与现在不同,不是用眼睛来阅读的,是用耳朵来聆听的,它的精妙隐藏在它的声音里。

    认真聆听它,像听一首歌那样,是你欣赏古代诗歌的一条可以相信的路径。

    同样的理由,我们欣赏这首《采薇》时,前面也有一句“忧心烈烈”,用了哪个“烈”字不重要,“烈烈”一词的古时含义和现代含义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声音表达出的心理样态,几乎只能用声音意会,不可用文字言传。

    《诗经》中有很多这样的字词组合都很棒。像音乐感比较强的叠音词有几百个。

    几百个叠音词,放在几百首诗里,和谐动听,有音乐感,有韵律美,是诗经时代最宝贵的语言遗产。公元5世纪有位学者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也举了一些来自《诗经》的例子:“呆呆”为日出之容,“漉漉”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嘤嘤”学草虫之韵,等等。

    还比如《诗经》中的这些句子: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委委佗佗,如山如河。”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些词语,现在的很多人看来,也许看不出是多么了不起,那是由于视点不同。我在大学时读汉语言文学专业,知道那时的汉语言状况,是单音节词语缓慢过渡到双音节,所以,那些民间诗作者干的都是石破天惊的大事情。这么说吧,诗经时代那些佚名诗人,对诗语言乃至于汉民族语言的贡献,大于他们之后一千年里有名有姓的诗人。

    《诗经》里更好的词语,是“杨柳依依”和“雨雪霏霏”,简直是语言的奇迹。

    ——你要长久地离开故乡,很可能不会活着回来,这时你看着身边的柳树,它只能用“依依”来描述——离开多年之后,你终于活着回来了,这时你看着身边的雨雪,它只能是“霏霏”的,而不是其他的样子。依依,霏霏,首先是它们的语音,然后才是字义:其中描述的不论它们本身在世上存在的样态,还是它们在人的情绪里出现时的样态,真的是好到令人吃惊的程度。

    请你再记住一点,没有好的创新语言,就没有好的创新诗歌。

    一位当代诗人说出了他的体会,不管你的生命体验是多么具体和独特,它要写在诗中,最终必须在诗歌语言中得到沉淀和浓缩。诗人怎样面对世界说话?他们必须以对母语的创造性理解和运用,来说出自己独特的语言。

    请你试着理解怎样一句话:语言不是诗歌的始发站和大本营,它是诗歌的目标和归宿。当然,对这句话你可以赞同,也可以不赞同,说出自己的理解。

    简单一点说,如果我们以为自己是诗人,那么首先要问问自己,我的语言有没有登上高处?如果《诗经》的佚名诗人曾经站在了魅力语言的高峰,我真的努力了吗?

    我们真要回到诗歌的源头,用《诗经》的语言追求,校正自己的写作?

    有一首《蒹葭》,差不多是《诗经》里知名度最高的一首。我们现在来看看它的语言。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诗题和首句的“蒹葭”,是我们见过的芦苇。这个词属于联绵词,声母和一部分韵母相同,读起来特别好听。感觉好的诗人,听几遍“蒹葭”的读音,或者听人吟诵“蒹葭苍苍”这几个音节,眼前会出现蓝天背景下的白色芦花,蓬蓬轻絮,风中飘拂。我相信,要是没有古人这部《诗经》,蒹葭这个名字也会消失,像这首诗歌的演唱曲谱消失了一样。

    “白露为霜”,是纯洁的诗歌语言,干干净净。这里的“为”是个好听的动词,却又实用,像是有了从白露到霜的凝结过程。所以在3世纪初,还有位诗人借了《蒹葭》的描述方式,写下“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短歌微吟不能长”的诗句。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是更加纯洁的诗歌语言。

    这首诗要是用第一人称,“所谓伊人”是我说起的那个人,要是第二人称,就是你说起的那个人,诗人只给出一个模糊又美好的形象,不会实实在在地描述。古时这“伊人”多指男子,后来不分性别了。我在20世纪初的中国现代作家那里,几次看到他们用“伊人”这个词,像是在对遥远的诗经时代致敬。

    “在水一方”是哪里?它是一个模糊又美好的地方,或者说只是某个方向,已然超出视野。这四个单音节词在诗中的组合,美得不能再美,神奇得不能再神奇。真让人想不透,在几千年前的那个时代,写诗人可用的词语不多,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前面说的只是《蒹葭》开篇,后面还有第二段第三段,也写得好,可惜被后人改变了读音甚至字形,赏读时变了味道。

    就在前些日子,看到很多人都说到了一个词“静好”,我想起这个词源于《诗经》:“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当然要读原文,你才知道静好是怎样的一种好。

    特邀编辑:董学仁

站在魅力语言的高峰
石恪的老虎(八):石仙鸿迹
返回
中国青年作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