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入尘烟》：黄土地上的爱情挽歌

    影厅里的灯光亮起来时，我还沉浸在电影的叙事语言中，没有出来。

    这是两个固守在黄土地上最为朴实的普通人的故事。我们跟随导演的镜头，正一步一步地跨越时间与空间的界限，进入到电影里架构出来的生活场景里。我承认，自己是一个过于感性的人，以至于在整个观影过程中，我曾几度落泪。当然，这并非我泪点低，容易感动和共鸣，而是电影中的某些场景，确实触碰到了我内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在我的成长记忆中，以驴子犁地、耙地的耕作场景，大概在1990年代以前，基本上在我上初中以后村庄里的田间耕作，都已经被拖拉机所代替。但让我始料未及的是，这部电影所讲述的故事，却是发生在2010年前后的西北某地。由此可见，地域性的差异之大，仅靠想象是不能够抵达的。

    一个年届四十、尚未娶妻的中年汉子，一个差不多同样年纪还未嫁出去的黄花大闺女，坐在相亲桌上面面相觑的镜头告诉我们，他们已经无奈地向生活低了头。那场出现在相亲之日的大雪天气，是导演对于他们人生际遇的一种隐喻。

    两个对于生活充满美好向往的人，就这样走在了一起。虽然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但是在村庄里闲置的房子，马有铁还是固执地让贵英帮他看看那个剪出来的囍字，贴得是否端正。导演用这段镜头和语言，向观众阐述了主人公马有铁的心理变化。没有像样的婚宴，没有亲友的祝福，但一张剪刀剪出来的囍字，却在他的心里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在这面土炕边的土墙面上贴上它，是一种心灵深处的仪式感，也是一种对未来生活充满希冀的真情流露。

    春耕夏种，秋收冬藏。农村生活的四季变换，随着走向新生活的两个人，正在不断地推进着。我们从马有铁注视贵英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来，那是一种甚至于比非常喜欢还要更深的爱，不是含情脉脉，却胜过含情脉脉。对于一个半辈子固守在黄土地上的穷苦人而言，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与贵英相濡以沫，相扶到老。至于贵英身上的那些毛病，比如小便失禁、比如腿脚不利索，比如不能生育等，他都以自己的胸襟包容她，呵护她。这是一种简单到极致的爱情表现，没有轰轰烈烈，却足以让人感动。

    在三哥马有铜的眼中，马有铁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呼来唤去的免费劳工。他甚至于可以用让人难以信服的说辞告诉弟弟，没有来参加你的婚礼是因为太忙了，忙着给你的侄子准备婚礼。说完这些，临走时却又告诉弟弟，让他明天去帮侄子到城里拉家具。原因竟然是一个车拉不下，再叫一个车的话不划算。潜台词就是说，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帮我办点事。在马有铜看来，这就是理所应当的。

    让我最为动容的，是马有铁从城里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而贵英拖着不太方便的身躯，换了几次热水，只为了能够在等到马有铁的时候，让他有一口热水喝，能够暖一暖被寒冷侵袭了许久的双手。马有铁接过大水杯，继而从驴车上拿下那件大衣，递给了贵英。这一段看似平淡无奇的镜头语言，却让我们发现了爱情的影子。虽然两个主人公，一直羞于启齿，说出这个足以令彼此心跳加快和激动不已的词语，但是在他们的举手投足间，却告诉了我们爱情的真谛。

    如果不是村中首富住院，亟须罕见的熊猫血来救命，那么村民马有铁可能会一直地隐匿在村庄的背面，以至于在村民大会的讲台上，有人提到马有铁的名字时，台下的人议论纷纷，转过身来询问身边的人，马有铁是谁？看到这一幕时，我的心里泛起了波澜，借用作家张爱玲的一句话，他已经“卑微到尘埃里”了。当然，这句借来的句子，在此处与表露爱情并无关联。

    就是这个被大多数人遗忘，以卑微的姿态生活在村庄背面的马有铁，竟然是唯一能够挽救村中富人生命的那个人。面对着汹涌而至的被利益追赶着的村民，善良淳朴的马有铁答应了大家的请求，去城里的医院给村中富人献血。放心不下的贵英，坚持要跟马有铁同去，并且在马有铁采血的过程中，不顾富人媳妇的劝阻，要站立在距离马有铁最近的地方，看着他的血液从针管里流出。如果这不是爱，不是喜欢，又是什么呢？

    只是，他与她，两个年届四十的苦命人，并不善于表达自己的心中所想，但爱从来都在。

    影片中，得知拆迁旧房子有补偿的村民们，一个接一个地回来了。这使得刚刚安顿下来的马有铁和贵英，不得不面临再次搬家。但无论搬到哪里，那张用红纸剪出来的囍字，他都一直随身带着，并会端正地贴在火炕的墙壁上。而腿脚不太利索的贵英，在面对他端正与否的询问时，都会微笑着，不厌其烦地回答他。这一幕幕，真的让人感到动容。那张红纸剪出来的囍字，既是美好生活的象征，也是他不辞辛劳劳作的动力源泉。

    眼看着生活就要为这两个相依为命的人打开那扇满是阳光的窗口时，却传来了贵英落水的噩耗。归家途中的马有铁，看到村口有人正围拢在水渠边观望，好奇地询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当他得知是自己的贵英拖着不太方便的身躯，给他送饭过程中走累了，在水渠边休息时不小心掉到水渠里，被水冲走以后，马上丢开手中牵着的驴子，朝水渠边狂奔而去……

    一个对美好生活充满向往的女人，一个让马有铁产生依赖的女人，在落入水渠之后，化为一缕飘荡于村庄上空的尘烟。

    对于马有铁而言，他的前半生一直是孤苦和满是心酸的。贵英的出现，虽然没有为他生下一儿半女，却点燃了他心中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还记得影片开始，马有铁带着贵英去爹娘的坟墓前烧纸的情景吗？那个时候的他，内心深处满是欢喜。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嘴角上扬、微微一笑的表情，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逐渐地多了起来的。

    可是当他不得不接受贵英已经落水离世的现实后，曾经满是欣喜的脸颊上，只留下了无尽的忧郁和悲伤。走在村子里，面对村民时甚至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无论是田间耕作的点点滴滴，还是筑房时的风吹雨打，他们简单而又质朴的生活，曾经满是欢乐，而今斯人已逝，空留回忆。

    悲伤开始在他的眼眶中回荡。给贵英坟前烧了纸，放生了跟了他许久的驴子，又把自己粮囤里粮食全部粜了，还了农资店里的欠账，甚至于连借邻居的十个鸡蛋，他都还给了人家，虽然邻居说这是小事情，不用记挂于心的。这些镜头背后，我认为它的寓意是马有铁在向这个世界进行最后的告别。了无一物，才能安心地离去。

    纵然借来的十个鸡蛋孵化出来的小鸡仔，他把它们当儿女一样养过；纵然他曾几经努力，用黄土筑成的砖为自己搭建了一个真正的家；纵然在粜粮时被无良的奸商胡乱克扣和压价，但这一切都已经与他无关了。他只知道，自己曾经认真地生活过，努力的挣扎过。他放生驴子时，驴子不愿离开，他照准驴子屁股的那一脚之后的谩骂，是对驴子，也是对他自己。

    于他而言，贵英是自己人生中的理想伴侣和心灵寄托。当失去可以倚靠的伴侣之后，他不知道自己的灵魂将如何安放。不只是葬于荒野的贵英成了一缕尘烟，甚至于连他自己，都似乎已经幻化成了与贵英一样的尘烟。

    悲伤，无尽的悲伤，正在他黯淡无神的眼眶底下藏匿着，随时都有喷发的可能。

    这是一曲回荡在黄土地上的爱情挽歌。他们的生活琐碎而平凡，既谈不上轰轰烈烈，也谈不上山盟海誓，只是以最平常的方式向我们呈现出来。他们相依在一起，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无尽的希冀与期盼。他们甘于平凡，接受平淡，默默地承受着生命中的一切苦难。即使是这样，上苍派来的幸运之神，还是没有来得及眷顾他们，就已经在田野间迷了路，带领着贵英的灵魂，走向另一端，那里是生命的末途。《隐入尘烟》为我们演奏了一曲黄土地上的挽歌，两个最为普通平凡的人，用几近沉默的相濡以沫，唱响了它。

    责任编辑：谢宛霏

井国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