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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9月06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解放大桥:一个人的海月江潮(随笔)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生 林莹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2年09月06日   15 版)

    夕阳悬在天边,欲落未落。那样大小,似乎刚好卡在闽江的喉咙。米白的沙洲上杂草交织,被半天朱霞着色,璀璨如焚,烟水里的芦苇也晕开三分茜素红。云朵的形状变幻着,连颜色也在不断转换为各种渐变色,就像上古莽原尽处烧着一片野火。

    中州岛上,盛开着艳丽的西番莲,在夕阳的照射下有着宝石一样晶莹光彩。浓绿得似乎要流淌下来的美人蕉叶子,点缀着血红的硕大花朵。茉莉花丛中的纺织娘无休止地嘤嘤歌吟,除此之外悄无人声。坐在中州岛的石阶上,脚边就是江水。偶尔泛起一个深深小小的漩涡,仿佛有云朵落在水里面,被一条鱼嚼吧嚼吧咽进去了。江边的零星的几只小渔船炊烟袅升,渐渐隐向一片暮霭中去了。

    我本闽江上住,花开花落,不管流年度。

    “过了解放大桥,就是仓山区了。”幼时暑假,母亲带着我回乡,出了火车站,直接乘20路车。每每车要上解放大桥的时候,公交司机一加油门,母亲就会如此说。这个时候,外祖母往往已经准备好了井水湃过的荔枝、削好的永泰胭脂李、用蟛蜞酱蘸好的海蜇皮在等我。螃蜞是一种闽江特有的小螃蟹,最大个的也只有拇指般大小。每到夏秋时节,潮水带来丰富的饵料,解放大桥边的闽江河岸,螃蜞密密麻麻,一网兜下去捞一大把。把鲜活的螃蜞用水冲洗干净剁碎,放进有盖的容器中,倒进盐、料酒、红糟、白糖翻动搅拌均匀,过三五天就腌制完成,味道特别鲜美。三十五年过去了,外祖母已经去世很久了,如今我要想吃螃蜞酱只能去超市买,还常常买不到。那总是晃晃悠悠的20路公交车也早已改道,不再经过烟台山与解放大桥。只剩下我,每每凝望着如今那些还在解放大桥上用网兜捞螃蜞,只为玩不为吃的半大少年,仿佛我变成一个孩子走过去,就能在水里清洗暮年。

    平淡而静水流深的生活,是对生命和光阴的致敬。

    解放大桥是福州市最古老的一座桥,其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北宋元祐八年,当时的福州太守王祖道在万寿寺旁,以江中楞岩洲为中点架设浮桥。北宋崇宁二年,又将浮桥改为石墩桥。元朝大德七年,万寿寺僧人王法助募集数百万贯资金,花费整整十九年的时间把万寿桥改建成石板桥,桥上的石栏杆上雕刻着许多各种形态的石狮,桥头和桥尾还建有亭子供人休息。后人为了纪念他,把桥命名为万寿桥。万寿桥建成后,又在南面建成木石混合结构9孔的“江南桥”。1930年,万寿桥和江南桥两桥合一,改为公路桥。1949年,为了纪念南下的解放军冲过此桥追击敌军,福州市人民政府将此桥改名为“解放大桥”。

    千里流水闽江,闽都长空月明。我等你,已有千年。

    我少年时,夏夜的解放大桥和中州岛上总有很多人,除了玩耍的孩子,带娃的母亲,散步的情侣,排练《郑堂教子》之类剧目的闽剧学徒,最多的还是手艺人。以前有好多这样的人,箍木桶的,打铁的,磨剪刀的,补碗的,敲丁丁糖的,现在再也看不到了。时代在进步,却总有人消失不见。历史的车轮日夜前行,许多烟尘明灭。现在再闲来中州岛,坐着闽江夜航邮轮桥下夜泊,听折新戏,提壶酒,看你焙新茗,想来从年少一路到不惑,鸽子从屋檐拥向晴空,红花从粉墙探向枝头,传说从故纸堆里挣脱,新茶从瓷碗吻向老桌。这人世间,有朱冠锦衣,更有柴米油盐,无论光彩平庸,这天地四季,过往未来,总该是人人有份的。

    小岛皓月水天,时光永无穷尽。人事世代更替,唯有江月依旧。

    解放大桥下,水静流深。江风微微,月下晃动的波浪,温和而柔软。闽江从建宁苍老的高山之麓蹁跹而来,穿过武夷山脉重重山丘拥抱南台岛,坦坦荡荡,带着热衷与坚定不移,带着生锈的戒指、苍绿的情书以及喑哑的晚钟,乘风月无边,浮千里烟波,风尘仆仆奔向东海之滨。在这遍植榕树陌生的地方,有它从未见过的罗星塔与大海。这人间的无聊,早已被一路行来的山红和草绿抵消;在这桥下,江水的每一次呼吸都在凝视榕城的眼眸,三魂七魄都因此而极尽温柔。对于闽江而言,海不再是堆砌的水渍,风不再是摇摆的迟疑,任这一瓢弱水化作福州的春雨、夏雷、秋霜、冬雪。它日复一日挽着星子,将福州的夜色劝得温柔,海月江潮朝夕荏苒,陪你赏晨昏夕落却盛情依旧。

    星月抖落三分,福州人怀里的温柔就多五分。背后的旧时光,变成小时候听过的老故事。

    岁移小鬼成叟翁,人在胡同第几槐。我想起小时见过的许多老福州人,他们一生极苦,却最喜吃糖。他们摇着蒲扇看夕阳,看闽江,看《闽都别记》,躲台风,打井水,听闽剧,摘着空心菜,买便宜的鼓山老酒,喝茉莉花茶,吃不求饱的百饼园点心,讲讲没人听的老掉牙掌故,在这个处处谈论有用的世界显得有一点无用。更多的时候,他们在解放大桥上,吹着江风却许久缄默不语,只是一味地远远地望着江天交接的地方,一直到暮色渐渐变成淡淡的夜色,几颗银色小星开始在大桥上方闪闪眨眼。那里,是闽江一路向南仰望许久的大海,是鱼群欢悦的城堡,是水族万物安然的归宿。那里,曾经有他们一去而永不复返的父母兄长,姐妹甥侄。他们把自己活成了家庭里的解放大桥,在心情最糟糕的时候,仍会按时吃饭,早睡早起,自律如昔;在境况最穷苦的时候,仍会把生活过得灶台有汤,窗前有灯,阳台有花。人事再乱,打不乱他们的心。这样的人才是能扛事的人。从小看他们,我就明白,一个人并不需要有那么多过人之处,能扛得住事就是才华横溢。

    落日沉溺于橘色的江海,晚安沦陷于赤诚的深爱。如今,闽江上早已矗立起新桥无数,台风年年刮过烟台山的老炮台,多少事沧桑巨变,无数人来了又回。流光一瞬,江月千年,这人世间,所有你看到的惊鸿,都曾被平庸磨炼。唯有解放大桥,一如既往,还在缄默着看着远方。它衣裳单薄却眉目清冽,占尽了月光。经过了那么多灰心丧气的日子,屋檐下的麻雀还在翻飞,我还在搬弄旧书、茉莉花还有蓓蕾。我们仍然要为草木开扉页,要为山水作序,要为清风明月润笔,要为闽江边的所有美好往事立章,要为历史上没有姓名的那些老福州人走笔行文。每当我这样想的时候,解放大桥上的微风就带着雨露的清新,顺着烟台山下来,与我撞了个满怀。

    责任编辑:谢宛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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