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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9月20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诗歌写作课之四

诗人的家园情结很浓吗

满堂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2年09月20日   04 版)

    宋宝颖/制图

    我读古诗的时候,常被诗人的忧虑打动。那种忧虑,有时绵长无尽,有时辽阔高远,有时深不可测。

    7世纪中国诗人陈子昂的诗,便是千百年来忧虑诗人的代表作。他写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有朋友提醒我,陈子昂这首著名的《登幽州台歌》,化用了公元前3世纪时屈原写在《远游》中的诗句:“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你知道,屈原的知名度远远高于陈子昂,他的这几行诗却湮没在长诗《远游》里,很少有人注意。换句话说,两位相隔千年的诗人表达了同样的情怀,但屈原的诗句没有像陈子昂的那样流传后世。所以我觉得这不是简单的后者化用了前者,而是非常成功的改写和重述,这种状态有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当我回到遥远的时间,回到诗歌源头的诗经时代,也曾想起了屈原,那是在读佚名诗人的一首《黍离》时想起的。

    那首诗写道: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我想象高歌《黍离》的那位佚名诗人,一个人走在到处生长野谷子的大地上,那野谷子一片连一片,延伸到远方。他走了很远,也走了很久,看着野谷子生出小苗,又看着它们结出穗子,再看着它们变得成熟,这过程与天下的事情,与人的一生多么相似。他的心里经历了动荡不安、恍惚如醉、无语凝噎几个阶段,于是一遍遍咏叹:懂我的人说我的心忧,不懂我的人说我有什么奢求,那悠悠的苍天哪,你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吗?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是《诗经》中让我感慨最深的诗句,不仅是因为作者以个人生活为出发点,说出了“我是谁”的命题,还因为比屈原早几百年,就有一位佚名诗人产生了深度忧虑。没有这首诗,我会不会以为诗人的忧虑始于屈原呢?

    屈原与《黍离》的作者一样,是忧虑的诗人,他的忧虑很深。要是说屈原的忧虑在他的某个诗篇,还不如说是在他至今流传的那些零零散散的诗句里。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悲莫悲兮生别离, 乐莫乐兮新相知。”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故将愁苦而终穷。”

    “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

    屈原是第一位留下姓名的伟大的中国诗人,每个中国人从小就知道他的名字,一个文化符号,不仅明亮,而且响亮。

    在他之前,中国有一部《诗经》,三百多篇诗歌,写了五百年间的事情,它的大部分作者隐藏在民间。每当春天到来,天气暖了,有负责收集诗歌的周朝官员,摇着温和悦耳的木铎,深入民间收集歌谣。那些民间诗人里确实有一批高手,写出了伟大的作品。他们之中,有的诗意盎然,有的语言清新,有的体验独特,有的情感生动,有的思想深沉。

    时代再前进一步,屈原就出现了。从他开始,诗人才真正像一位诗人,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情感,或者激烈,或者温和。

    他是一个时代的开始,由诗歌的集体写作转向个人写作的开始,让诗人自身的思想和情感凸现,有了独立价值。

    那么,中国人喜爱屈原,与对诗歌的独特喜爱有关吗?

    在全世界的范围内,还没有一个民族的诗人能像屈原那样,受到这样真诚、长久的喜爱。比如,早在屈原写诗和投江而死的几百年前,端午节就有了包粽子的习俗,但有了屈原之后,人们愿意把包粽子说成是对屈原的纪念,并且深信不疑。这一种福气,没有第二个文学家能够赶得上。

    从这里,可以看出大众读者对精英诗人的偏爱。

    为什么要爱诗人中的佼佼者?

    屈原建立的诗人形象,在我的归纳里,有以下五个方面(这五个方面,成了屈原为后世诗人树立的榜样,甚至成了中国人评价诗人的质量检测标准):

    第一,人的一生长路漫漫,他上下求索,抵达远方;

    第二,人的品质需要提升,他自我珍惜,仿佛香草;

    第三,人不可以醉生梦死,他保持人格,唯我独醒;

    第四,身边环境污浊丑陋,他给予批判,拒绝同流;

    第五,民众生活充满艰难,他为此哀伤,充满悲悯。

    还有一点,是守望故乡的情结。

    在长诗《离骚》的结尾部分,屈原写道:“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这里的“故都”是他的故居,他的没有知己却不愿离开的家园。他与同时代的庄子、文化前辈孔子都不一样,不想周游一个个城邦国,找到施展一生抱负的环境。也许就因为他是诗人,宁可自沉江水,也不愿离开家园。

    人们喜爱屈原,据我猜想,有对屈原纯洁品质的敬仰,有对屈原不朽诗篇的欣赏,有对屈原艰难身世的同情,有对屈原悲喜心情的感受。而在当今优秀的诗歌写作者那里,喜欢屈原,更多的是对一位诗人的深入理解:一旦选择了当一位诗人,也就选择了这一切,选择了沉浮不定,选择了苦难多一些的生活,还要甘于承受。

    从另一方面来说,人们也喜欢读多愁善感的诗。多愁,才会善感,诗人笔下的乡愁可能清淡,内心里的乡愁浓得化不开。

    如果你还在犹豫之中,要不要当一位诗人,你也不必担心,诗人还是有快乐的。

    屈原的《九歌》中,就有快乐的情绪飞扬,那是真的快乐。

    比如首篇《东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阅读屈原的障碍是语言,那种古汉语中的书面语,要比《诗经》古汉语中的口语难懂。进一步说,即便你是精通古汉语的学者,读懂了文字也读不出美感。但我们至少要读一遍屈原的《九歌》,网上有人(其中不乏名人)用现代汉语言翻译过了,又通俗又顺畅,缺点是译不出美感。

    等你写诗到了一定程度,建议你自己动手,译一遍《九歌》给自己欣赏。

    我曾经把《东皇太一》编译成我喜欢的新诗样式,更多地注重了它的美感、它的气氛:

    是最好的日子 最好的一刻钟

    我们敬畏 我们欢愉 向着造物的神灵

    那只手拨弄着长剑的佩环儿

    天空里就有金的闪耀 玉的叮咚

    来 把绷紧小兽皮的鼓儿拍响

    当节奏慢下来 我们会曼声歌唱

    玉的手指 玉的杯盏 玉的席床

    拢起衣袖 拢起盛满的花香

    秋日的桂花已凝露为酒

    祭坛上有蕙草熏过的牛羊

    当节奏慢下来 我们会曼声歌唱

    一排芋管 无数琴瑟 纷纷扬扬

    低低高高的倩影 荡荡飘飘的衣裳

    神人之舞 让世界溢满了芬芳

    让所有的声响 走进回旋的音乐

    让你忘记愁怀 有一刻钟意气扬扬

    一排芋管 无数琴瑟 纷纷扬扬

    来 把绷紧小兽皮的鼓儿拍响

    自己动手编译屈原的诗,是个笨办法,却是值得的。你差不多能达到这一点:如果屈原在现代汉语言的环境中写诗,至少应该是这个样子。

    特邀编辑: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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