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小说）

    仲秋时节，炎热带来了烦躁的同时，也带来了丰收的喜悦。

    高考录取结果出来后，宋星阑就又得参加劳作了。眼下正值玉米收获的季节，天微亮，趁着暑气未起，一家子开着农用三轮车前往农田。

    “叔叔，我要喝可乐，我要喝可乐。”侄女一个劲地喊着，他拗不过，只好跑向就近的商店。玉米地离这不远，就让父母开车先行。

    其实是他自己想偷点懒，磨会儿洋工。近日来由于录取结果不太理想，他一直郁郁寡欢，提不起心气，一有时间就想晃荡会儿发发呆。

    不知不觉间走向了一家商店。“这不是小阑嘛，听说你考上了大学？”“嗯，是了。”该死，宋星阑此刻有些后悔。店老板这些年发了点小财越发膨胀起来，表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对谁都冷嘲热讽。不过他的儿子王通跟宋星阑做了十二年的同学，几乎每一次考试成绩都要稍逊一筹，除了高考这一次。

    “不是重点大学吧？”“不是，只是普通的一本院校。”他的脸“唰”地一下红了，羞愧、愤怒但又无可奈何。“王通考上了重点大学，就是路有点远，我有点舍不得，在纠结该不该让他去。”

    “好不容易考上了，咋能不去。”宋星阑附和着，其实早就猜透了老板的心思。大学是农村人几代的梦想，如今实现了，他岂能不愿？只是他不能戳破，一旦戳破，自己就更下不来台了，顺手拿了瓶可乐和几瓶矿泉水，便悻悻离去。

    到了玉米地，父母已经掰了一大堆玉米。侄女躲在玉米秆下，挖着土，看着像是打算灌蚂蚁。看到宋星阑过来，她开心地跳起来。拿了可乐，就继续着她的工程。“那水是用来喝的，不要浪费啊。”她听后咯咯地笑而不语。为避免侄女打剩余水的主意，他故意将水挂在了田边的树上。

    “把车上的蛇皮袋拿过来。”父亲喊道。洪亮的声音穿过密密麻麻的玉米叶飘来，听得出来，父亲还沉浸在录取的喜悦中。宋星阑赶紧拿着袋子，小跑了过去。玉米叶边划过胳膊，留下了一道道深色的印痕。有些痛，不过也算不得什么，早习惯了。

    “爸，王通考上了重点大学，那个学校还是很不错的。”父亲听后，停顿了一下，继续熟练地掰着玉米。“无所谓，你考上就好，管别人干啥。听说还有研究生嘛，继续学，继续考。只要你能学下去，我和你妈就供你。研究生考个最好的学校。”他坚定地说。

    “再念就老了，差不多就行，我等不到你娶媳妇啊。等你有孩子了，我都老了，带不了孩子了。”母亲开玩笑道。

    父亲年轻时候干活麻利迅速，耐心细致，是村里有名的俊后生。可惜后来生了一场大病，不能再长期从事体力劳动，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要强的父亲带病从事体力劳动，身体有些吃不消，但又不忍母亲扛起家庭的重担。当长时间无法实现自己的心中所想、无法改变当下的状况时，无尽的失落就会慢慢侵蚀人的身心。他的脾气愈发暴躁，遇事一不顺心就大呼小叫。是因为病情，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还是对这烂糟生活的不满？可能都有吧，他也没有去思考，生活就这样一直继续。

    不幸的命运总喜欢接踵而至。宋星阑的哥哥小时候发烧，病急乱投医，服用了土医生的方子，耽搁了病情，脑子烧坏了，成为村人眼里的“傻子”。

    哥哥名叫宋息舟，兄弟俩的名字父亲是很得意的。没有怎么读过书的父亲特意翻了泛黄的古诗书，从中挑出了这么一句，“鸟归息舟楫，星阑命行役”，不过这颇有一丝悲伤凄惨的意味，就像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生活一样，当时的父亲大抵是不清楚的。

    他哥也不是“傻子”，就是比较轴，遇事比常人反应慢而已。要论吃苦耐劳种庄稼，那可比村里很多青年要好太多。大多数人都要成家立业的，哥哥也不例外。父母托人找了很久，终于寻到了一位智力不怎么开化的女人，与哥哥凑成了一个家，婚后得了个女孩，很健康，就是有点闹腾。

    聪明、精干的劳动力在农村意味着生产力，肩负着家庭的希望，而宋星阑是家里最大的变数，或许能为整个家庭带来蜕变。

    宋星阑也很争气，很小的时候就格外懂事，仿佛真的是来改变这一境况的。尤其在学习这件事上，十里八乡没人不看好的。但谁都不知道，他只是把学习当作了让别人看得起的工具，只是想通过成绩扭转他人对自己家庭的偏见。学习被赋予了砝码，如果成绩并未到一鸣惊人的地步，那么结果可想而知。背负着家庭的希望，这曾经让他有着某种荣誉感，但这也逐渐成为他的束缚。

    “快扛，愣啥呢，还没睡醒？”他的哥哥捅了他一下，就继续扛着一袋玉米向车走去。他才缓过神，赶忙把地上掰好的玉米拾进袋子，机械地重复着，直到袋子装满，随即用右手攥住袋口，弯腰左手托住袋底，腰部发力，像一个压弯的弹簧反弹一样，快速将一袋子玉米扛上肩。

    一步步向田边的三轮车走去，汗水顺着鼻尖流向嘴唇，咸中微微发苦。不断地来回重复着，他感到沉重与无聊。想到父母他们一辈子就这样干着，心底微微一酸，但是又有着无力感，不知道自己能为他们带来多大改变。

    父亲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喝水的间歇把他叫到了田边，印象中父亲还是第一次这么郑重其事。“阑啊，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往后的日子不要想那么多。走一步看一步，人定胜天。你考上了大学，爸和你妈脸上有光，放下负担，去追求自己的东西吧。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务，家里还有我们，放心吧。”宋星阑没有回应，静静地一口气灌完了一瓶水。

    车子装满后，他就和父亲开车将玉米运至家门口的水泥地上。午饭简单地吃了点干粮，就接着忙活了。这块地比较大，将近5亩，他们4个人一天总算是干完了。4车运载量，将近9000斤玉米，收获颇丰。

    黄昏时分，天边浅黛色的云中透着星星点点的红色，旁边还有几道飞机划过云层留下的痕迹。宋星阑躺在装满玉米的车上，吹着晚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然与满足。他嘴里哼着小曲，那是心底燃起的战歌。

    责任编辑：龚蓉梅

吉林大学硕士生 贾云乾（2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