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指向五点半,天微黑,缀着繁星。
林玲到了宿舍楼,已经有努力的孩子,开始起床,她想早起的鸟儿总是幸运的。一间一间的宿舍亮起白色刺眼的灯光,仿佛一颗一颗开始发光的小太阳,照耀着未来的路。
这里是女中,这些孩子都是大山里人家的女孩子。她在这里办学已经二十年了,女孩子们在这里是为了飞出去,而林老师在这里是为了这些女孩子们拼一条路,一条飞出去的路。
五点四十,大多数女孩子都从宿舍下来了,见到她都跟她打招呼,她微微笑着对这些青涩害羞的小鸟儿们说:“快去吃早饭吧。”看着她们一个个从身边跑过,为了节省时间拿着包子、馒头站在走廊上看书,不愿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就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那时,还没有女中,许多人家也没有让女孩子读书的想法。女孩子在家也是一大劳动力,五六岁的年纪,递个盐巴,扫个地,送个东西,到了八九岁站上个小凳子就可以给大人烧饭了。但因为九年义务教育,许多人家经不住老村主任的走访劝说,只好让她们去读个小学,识了字也算有了学历,彩礼钱好歹高一点。
村里办的小学很简陋,在半山腰上的几间草屋,走进里面便可以看到斑驳的墙上面还有几个泥泞的脚印,歪歪斜斜,缺胳膊少腿,一坐就咯吱作响的桌椅。
她每天早上从家里出来,用个塑料袋子装着老师发的纸笔,跑到同村的小姐妹小慧家里,一起约着上学,在崎岖泥泞的山路上唱山歌,一阵阵的笑声,好像还在昨天。
读到五年级之后,好多男孩子在父母的劝说下,都选择退学。他们已经认识一些字,比他们的父辈好太多了,毕竟还是要子承父业,回家种田;女孩子也回家帮忙,只等年龄一到,彩礼一收,转眼嫁人。这里的孩子很少有人走出去。有人走出去,也不再回来,剩下的也不知道外面什么样,他们也不渴望出去。因为退学的人太多,学校就办不下去了。
学校老师也只好收拾东西走人。走之前,摸了摸林玲的头,看着这个来得最早、回得最晚、作业完成最认真、每次上课都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的女孩子,他湿了眼眶。他把自己的书、教案一股脑儿的全都送给她,不管她看不看得懂,叮嘱她说:“每天都要读书复习,一年后一定要跟村主任说你要去县上参加小升初考试。”
林玲抬起头来看着老师,疑惑地说:“为什么?”
老师握住她瘦瘦小小的肩膀,半蹲下来平视她:“你还小,还不懂,等你长大就明白了,记住老师的话,一定要读书!不管别人怎么说,一定要读书!”
老师便追上前面的牛车走了。
终于上了初中,这其中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她在中学里靠着村里的补贴,交上了学费。还记得冬天的时候,趁着那一点休息的时间,在自来水管那里匆匆洗个头,现在那种冷得头皮发麻的感觉闭着眼睛都能想起。她一直都比别人苦,从不给自己休息的时间,她比谁都珍惜这个得来不易的机会,她知道爸妈不支持她继续读下去,她知道村里有人质疑说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她知道村主任每次去县里给她要贫困金的难处。
她都知道。
所以从不敢放松一刻,时时刻刻把自己像一根绷紧至极的皮筋。
家离这里十几公里,她很少回家,暑假别人都高高兴兴回家,她待在空无一人的学校,靠着面包、干馒头充饥,偶尔有好心老师的接济,但日日夜夜陪伴她最深的只有书。
努力是不会骗人的,她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亦喜亦忧。喜的是她终于明白了当时支教老师的意思。唯有读书才能走出来,这句话没人比她理解得更深刻。
回到家,她跟父母提了一下高中的学费。
父亲坐在堂屋里抽着烟不说话。
母亲看着她说:“你成绩这么好,我也乐意支持你读下去,可学费,你也知道家里的情况,还要给你弟弟娶媳妇,只能你自己想办法。”
她看了看还在襁褓中的弟弟,缓慢又无力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早就知道的。
月凉如水,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想姐妹小琴才十五岁就要嫁为人妇;想她的父母;想她自己;想未来的路……她开始对当初的坚定不移产生了怀疑,在走廊上背书背到吐,她没有哭;凌晨就着厕所的灯光看书看到头晕眼花,她没有退缩;吃不饱饿得眼冒金星,她没有放弃;三年来从未有一刻放松自己,她没有叫苦。可现在,躺在角落听着身旁亲人的呼噜声,她突然哭得不能自已,紧紧地捂住嘴,只让眼泪随意地流,她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放纵自己的软弱。
初晨的一抹微光映在天边时,她已经起床,收拾好自己,背着包从家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这里好像人人都是阻力,明明在其他地方,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在这里,在这座大山里的居民看来却是惊世骇俗,她不明白!她不甘心!她要走!
来到老村主任家,开了证明,老村主任叹了口气却仍拉着牛车将她送到县里:“你成绩这么好,我一定去找县里说说,给你争取奖助学金。”明明忍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缓慢地说:“好,谢谢您。”
没有人知道她此刻内心的感受。老村长五六十岁的年纪,头发花白,却眼神清明,总是佝偻着的腰,在这一刻好似挺得笔直,用布满粗糙纹路的手,摸了摸她的头,笑了笑说:“不用谢,应该的,孩子。”
这成了她这辈子再也忘不了的情景。
(未完待续)
特邀编辑:董学仁
云南师范大学学生 朱振萍(2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