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来到艾枫小学的第一百五十六天了,日子依旧如溪水般静静流淌。她明明才二十四岁,却仿佛已经窥透了生命的底色,苍白而又昏暗。
亭君这样想着,坐在办公室里显得更加垂头丧气。和所有刚刚大学毕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一样,她背负着一望无际的迷惘。出于刚毕业以及对家乡的热爱,亭君选择了就近的这所小学在此担任五年级的语文老师。其实她很喜欢当老师,她享受站在讲台上那种传道受业解惑的愉悦,更欣喜于看到孩子们那一张张天真烂漫的笑脸在她眼前绽放。但现实就是这样,小学老师的工薪低得令人咂舌,再对比一下周边同学的高薪工作,亭君不免懊悔于自己当初的抉择。恍惚间,一位诗人的文字在她眼前浮光掠影般铺展开来,是她高中时抄在笔记本上的一句话: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去旅行……她看了一眼窗外耀眼的太阳,分明还是白天,但她却已经清晰地听到了梦破碎的声音。
此时办公室的其他几个老师在热火朝天地谈论着什么,活跃、热闹的因子迅速氤氲,充满整间屋子。果然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那一刻,她只觉得他们吵闹。
上课铃响了,办公室瞬间由喧闹恢复静寂。亭君坐在办公桌前合上了电脑,开始批改学生的周记,这也是很让她头疼的一个环节,因为大部分学生的文章都写得七零八落。
突然,一张夹在周记本里的小纸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赫然写着五个大字“老师,您真好”,末尾处还画了一张调皮的笑脸。
朴素的字迹映入眼帘时,亭君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湿润了,但她想不通为什么会有学生写这种纸条。
她小心翼翼地阅读了这个叫杨阳的小男孩写的周记,里面只记述了一件事,写的是上周三亭君对她说了一句鼓励的话,鼓励他不要在意别人的评价,在老师的心中他同样是个很棒的孩子。原来这个叫杨阳的男孩患有先天性脑瘫,智力从小不如正常人,勉强上了学但成绩也是一塌糊涂。亭君逐字逐句阅读着他的作文,文中写道:大家都说我不是正常的小孩,嫌弃我成绩差,我知道没有人喜欢我,只有林老师您对我说我很棒,我真的很开心,是那种看到您都想要哭的开心。孩子用稚嫩的笔尖在纸上这般描摹,字迹歪歪扭扭,错别字很多,语句也不通顺,亭君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辨识出文章的大意。
可那一字一句却结结实实雕刻在了亭君的心上,她如此思索着,仿佛男孩就坐在她的身边斟酌着字字句句,她能看到男孩儿眼底深处流露的晶莹与虔诚,她甚至可以倾听到那睫毛下微弱的叹息声。只是因为一句简单的鼓励,男孩便视她如天使般神圣,这句话使他的世界变黑暗为光明,燃烧了他的自卑与绝望,不再令他沉沉下降。
她忽然觉得有些难过,甚至有些愧疚。一方面她是真的心疼这个不被命运之神眷顾的孩子,即使命运从来都不是公平的;另一方面,她的确没想到自己的无意之举能收获男孩如此巨大的善意与感激。那种感觉像什么呢,就像一片叶子因为一阵风颤动而葱绿了整整一个盛夏,却不知道风只是无意间掠过。她只是那阵无意间掠过的风,不值得一个孩子这般为她歌颂。
想想自己又是为什么要当老师呢,难道不是因为一阵温柔的穿堂而过的风?
她记得,十二岁那年,和蔼可亲的支教老师也是这样对成绩差劲的自己说:“孩子,你是一棵长得慢的树,之所以长得慢,是因为你有足够的耐心和信心去长成一棵参天大树。”记忆中老师的眉目清晰如昨,可能是老师随口说出的一句话 而当年的那个女孩却视为珍宝并铭记了许多年。
那个月光清冷的夜晚,亭君在日记本上为老师写下一句话。那句话是她梦的来处,也在后来的很多个夜晚成为她思念的去处。
想到这里亭君的眼眶有些泛红。这一次,她不再责问自己选择的对与错,她深切体会到了教师职业的伟大,那是一颗心呼唤另一颗心,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她终于明白:作为老师,在任何时候不经意间播撒的一抹绿意,都有可能长出一棵橘树,一兜灵芝,一茎绿荷,于是便有了后来千千万万个栋梁与希望。
即使生活赐予你泪光又能怎样?它仍会在某个罅隙中报你以琼浆。
伴随着悦耳的放学铃声,亭君的思绪被拉扯回现实。她抖擞了精神走出办公室,已是秋天了,目之所及皆层林尽染,倒真有点儿“霜叶红于二月花”的韵味。她看了看头顶灿烂的太阳,日光普照下万物无邪生着光,映射出整个校园生机勃勃的景象。
刹那间,她的灵魂被某种力量触动。一枚枫叶从她眼前缓缓坠落,一如她眼睛的湿润。
那一刻,她觉得这里可爱极了,她看到了枫叶掩映下孩子们那一张张红透了的笑脸。
特邀编辑:董学仁
江苏省南菁高级中学教师 胡乐乐(2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