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梁楷用笔墨在开辟,在破除。
减笔,于是成了梁楷的一个标签。因为他画得早、画得多、画得好。
他的《李白行吟图》,李白的白衣只用几笔扫出,那粗细的线条、浓淡的墨色却变化丰富,不可端倪。头部着力刻画,发丝、须髯既率性洒脱,又历历可辨,眼眸和鼻梁线条爽利英挺,整个人物清新俊逸、英气勃发。
这个李白,才是我们心中洋溢着诗仙、剑侠气质的旷代逸才。他“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所以一袭白衣,无拘无束,飘然出尘;他“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所以廓然无累,飘飘飖飖,神游太虚。后来的人们,画的李白戴着幞头,举着酒杯,成了符号化的一个形象。那些“李白”和这位仙气飘飘的“李白”走到一起,恐怕都得愧死。反正你不尴尬,我都替你尴尬。
梁楷的工笔画功夫其实是非常了得的,要不也进不了画院。他曾认真研究学习李公麟的画法,人物造型、线描功夫是一流的,他的《八高僧故事图卷》《雪景山水图》都是出类拔萃的工笔佳作,也在画史占据重要地位。但是,真正确定他划时代、里程碑式人物的,就是“减笔”。
明人汪珂玉有诗云:
画法始从梁楷变,观图犹喜墨如新。
古来人物为高品,满目烟云笔底春。
乾隆皇帝在《梁楷王羲之书扇卷》上写道:
私淑自公麟,减法得梁楷。
了了略勾勒,超超具神采。
梁楷创造性地以泼墨来表现人物,让大写意画人物画从此深入人心,真有石破天惊的气概。
我们看山西永乐宫的壁画、北京法海寺的壁画,菩萨和天王们璎珞璀璨,甲胄辉煌,宝相庄严,这是神仙。梁楷笔下粗服乱头的泼墨仙人、布袋和尚,也是神仙。就好比法海寺壁画里的持国天王,腰束的衣带,镶金嵌玉,珠光宝气。而梁楷画泼墨仙人的衣带,用浓墨勾勒,寥寥四笔绘就,其实就是一根布条子。这两者哪个高哪个低呢?
有人说,“绘画是做加法,摄影是做减法”,单从操作程序上看,这话是对的。但真正在表现物象的时候,绘画也是要做减法的。我听画家袁武先生讲,他带学生到海边写生,学生在画海港里泊满的船只时,对那密密麻麻的桅杆犯了愁,好像怎么画都画不完。袁先生就说了:“写生也不能完全照搬实物,也需要取舍,画出它的总体特征、逻辑关系才行。”
即便超写实画家如冷军等人,对人物衣服上的纤维、眼角的血管都要精细表现,最终也不能完整呈现那个人。这是毫无疑问的。
减,减的是皮相,减的是对物象的执着。笔下倾泻的,是我心中的感受,是自我精神对外物的反照,是提纯后的自然。
减笔和细笔,或者说具象和写意,从此既分道扬镳,又共存共生,在此后千年的中国画长河中,激荡冲决,奔流不息。
只是,更多的画家从内心出发,不再拘执于外物,而是以意观象、以象尽意,“只将淡墨写精神”。
特邀编辑:董学仁
王秉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