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是个多被定义的词。原框定作地域,长江以南。后来添了绿意,鱼米桑田,柳树的绰约之姿,渐在文人笔下成形。
站在杨浦区江湾镇的弄堂口,则能看见另一个江南。清明的连绵雨霭消去,使整个镇的轮廓明朗起来,旧也旧得亮眼。文化遗址融在柏油路上,城市更迭又兴起,地产公司,高等学府,被炸毁的铁道,俨然围作小花园,卡车咖啡,纪念品商店,复兴中学。芦泾浦流的是从前的水,广中的路牌没换,留了点遐想。
再往巷深处走,几栋刷成鹅黄的矮楼,褐顶颓颜,围作居民区。阶梯自门前伸出来,不过数十层,三两坐着晒太阳的邻里,头发蜷曲,家长里短。音量不大,却分外有温度,惹得旁边偷闲的猫,听毕都要挪开瘫软的四肢,给这热闹让座。
再往前走,我抬头望,竟看见敬老院几个大字。
养老院和居民区仅隔一条单行道,有座半环状的建筑,仅比对面高出半个头。三层,隔间整齐排开,中部空一方水泥地,权作自由活动的空间。有老人从房内探出来,倚着栏杆,用身子接散落的阳光。
再沿着广灵路走,敬老院遇到不少。外观与居民楼相差无几,平白路过,晴天坐在街口畅游,关起门来各生炉灶,窗口涌出百家饭的烟火。确实,也就一排灯,几道斑马线的距离,大抵都闻得到,听得清。他们也曾有那样的时刻吧,喜爱阳光的心情都一样的,但眼神有各自的力度,吵嚷的,交换的。间隔分明的感觉,总让我想起高中的宿舍,等距的屋檐,费力融入,预留些心理空间不能共享。
我低头回到人流,心里默念,敬老、养老、康乐馆。恍惚间,觉得这也是时代的解说碑,纪念一群人年轻过,奋斗过,而在此安享人生末程。但不写始建年代,大事纪要以昭后来。作为历史的人和作为历史的城,大抵不同,没有坐标可循,生命就是整段征程。
国年路,笔直向前,可以由复旦幼儿园走至养老院。复旦的同学都说,整个人生都在这条路上了。至于终点是什么,谁都不提,但也知道,有路必有尽。
记得在故乡时,我曾陪奶奶找养老院,她点名去镇上某家,装修新式整洁。我坐在后排,瞧见“永新养老院”的字迹渐次放大。知道是地名,为显中心的气派,词句冲撞带着不服输的疲态。爷爷病逝后,奶奶各项指标忽然开始紊乱。他们分明是最爱吵架的一对,过年开车返乡,消磨大半天,叩开门,已有冲突的气候。爷爷立在二楼,奶奶稳据院子中央,指尖利得像刀锋。奶奶生病后,忽然变得温柔起来,让我摸她脖子后的硬块。
老变成了一件及具体的事。我第一次摸到梗塞的形态,如按浸海绵复弹。若不是瞧见紧密的针孔,只想是肌肉松弛。
血通不过去,总是后颈痛。她说。
奶奶是知青下乡,嫁人时心气很高,容不下逆意。孕得五个孩子,自己还开服装店,成为镇上最早的万元户。她在产房里阻止医生剖宫产,怕母亲生不了二胎。许多年后,我在酒店门口与她争执此事,奶奶战栗得用双脚跺地,粗硬的短发沾满泥泞。“你记住,我也是个母亲。”字正腔圆,听来极公正的话,我却嗅到一股历史的嘲弄,吓得拼命往前跑,重复她先前的哭泣。
斑斑点点,再压,肌肉里积年的怨气和错节,都弹回我手心。
父亲要尽长子的孝道,载她去找养老院。原本商量找护工,奶奶满口回绝,说出去不成样子,自己还能走动。
偏偏是正午的太阳,映入敬老院的玻璃走廊。有人满脸和善地带队,奶奶执小包紧跟父亲,心猿意马,却推开每扇门打量。几个岁数相仿的妇女,结伴出门。她也问一句,干什么去?
去超市吹空调,好舒服。
奶奶似乎和人群不合,果然,她拉着父亲离开了。
之后,奶奶搬进一间木屋,有地窖,客厅和卧室,除了屋檐低矮,足够她独自打理生活。同是过年,妹妹骑车载我去看她,随手多买一瓶鲜奶,她满意地笑,仿佛我向来是个孝顺孙女。摆出剩菜、水果。整座房子,唯有冰箱里的灯亮着,一阵陈旧的冷气袭来,闻得见食物在深处发酵下沉,隔夜的,上个月的,为生存囤积着。她单拎出一些,急欲与我分享。
那一刻我在想,她若住进养老院,会不会更好?
反倒是,我们常怀念先离开的人,大概是留下太多空白。除夕,叔叔点亮一串极响的炮仗,余烬升起道白幕,我就在院子中间,她常站的位置。一抬头,两只红嘴绿身的鸟立在檐下,并不生分。父亲凑近我耳边,“你爷爷来看我们。”我点点头,心中充满烟火燃尽后、庆祝的余屑。姑姑认出,那是一对相思鸟。我听着那啾啾的鸟鸣,明白人随着江南一起老去,留下的,只有怀念。
责任编辑:谢宛霏
复旦大学学生 段文昕(2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