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几天前看的电影《时光尽头的恋人》，男主第一次找女主交谈，女主说她的名字叫詹妮。男主就说，是诗里的那个詹妮吗？然后背诵了诗中几句：“说我满心疲惫，垂头丧气，说我徐徐老去，但要加上，詹妮吻了我。”
我的印象里，这首诗应该是诗人利·亨特的《珍妮吻了我》。这首诗很短：
珍妮吻了我 当我们相见时
她从坐着的椅子里跳起来 吻我
时间啊 你这个小偷 总是将甜蜜记载
连同这个也写上吧
说我疲惫 说我忧伤
说健康和财富与我擦肩而过
说我越来越老
但一定要加上
珍妮吻了我
写这首诗的时候，他六十岁了。岁月流走了历历往事的太多细节，只留下一些重要的时刻，这恰好是诗歌叙事的需要。与小说散文戏剧电影不同，诗歌的叙事不那么看重一件事的具体的、清晰的、细致的、完整的情节。
利·亨特的《珍妮吻了我》写在十九世纪的英国。比他更早写这个题材的，是生活在十八世纪苏格兰的罗伯特·彭斯。
他写了一篇《走过麦田来》：
啊，珍尼是可怜的人儿，
珍尼哭得悲哀。
她拖着长裙，
走过麦田来。
可怜的人儿，走过麦田来，
走过麦田来，
她拖着长裙
走过麦田来。
如果一个他碰见一个她，
走过麦田来，
如果一个他吻了一个她，
她何必哭起来?
如果一个他碰见一个她
走过山间小道，
如果一个他吻了一个她，
别人哪用知道!
啊，珍尼是可怜的人儿，
珍尼哭得悲哀。
她拖着长裙，
走过麦田来。
前文出现了三个女子，分别叫詹妮，珍妮，珍尼，汉语中读音相似或相同，我觉得是三位中文译者对同一个外文单词的音译。在十八十九世纪的英国，那个名字像是年轻貌美女子的一个代称。
从彭斯这首《走过麦田来》，你能看出诗歌的叙事方式。
这首抒情短诗，省略了叙事的大部分内容，比如，珍尼现在多大了，长得美不美，她有怎样的经历，她在麦田里与谁相吻，她又为什么哭泣，她以后的生活会怎样？再比如，那个吻她的男人是谁，他和她是怎样认识的，以后会不会相爱和生活？这些都省略了，诗中只有麦田、他、她、吻和哭泣。
请记住重点：一首短诗，偏重抒情的短诗，还要把人最重要的情感部分写出来，所以你要用很少的意象，而不是很多的形象，要有意丢掉不重要的细节，让诗歌指向人类永恒的情感。
如果你熟悉外国诗歌的历程，就像熟悉中国诗歌史一样，你可能会觉得《走过麦田来》是一首伟大的诗篇，如同中国张若虚、苏东坡的一些诗歌作品。当然，在诗歌的感觉和书写方面，西方的成熟晚于东方，苏格兰的彭斯比中国的张若虚晚了一千多年，比苏东坡晚了六七百年。
说到了时间，我们会看到，诗歌是人类最早的文学样式之一，但是，国外抒情诗歌的独立存在晚了一些。最早的史诗是说唱文本，有了押韵便于记忆；此后的诗剧是演出文本，有了节奏便于朗诵；后来的长诗是叙事文本，用音调、节拍、配韵来添加文采，吸引读者。在十八世纪之前的欧洲，这些文体出现了一些好作家，比如但丁，那不是一般的闪亮耀眼，他的叙事内容广博深刻，无人能比。而十八世纪诗人彭斯，代表了欧洲抒情诗歌的独立和成熟，他离开古典诗歌的轨道，开创了现代诗歌的方向。
世界上的好诗太多，你读过一些诗跟彭斯写得一样好，有的比彭斯还好。
刚读到这首诗，我也是这样想的。后来我才发现，我喜欢的那些好诗都是在彭斯之后写出来的，而彭斯诗歌的意义就在于写在他们之前。
《走过麦田来》有一股浓郁的民歌风。
彭斯的诗歌感觉，大部分来自母亲哼唱的苏格兰民歌，还有一部分来自苏格兰语言，这是绝不能忽略的。那时苏格兰已归并英国，它的语言成了民间方言，应用于平民交往。诗人们都用英语歌唱，但彭斯发现，苏格兰语写诗更好：它音调和谐，简洁明了，幽雅委婉，妙趣横生。用它写出的诗节强而有力，节拍齐整，高昂响亮，配韵巧妙。也就是说，用本民族的文学语言可以写出现代最出色的诗歌。在这一点上，西方的苏格兰人与东方的中国人相似，酷爱音乐与诗歌，它们比其他艺术形式更指向人的灵魂，难以言说，又奇妙无比。
民歌的叙事方式，你知道多少？
拿很多诗人都熟悉的一首民歌为例，王洛宾的《在那遥远的地方》，是怎样叙事的？
一是用人人都能明白的民间口语叙事。“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这里的词语，不出低年级小学生的识字范围，没有太多文化的人也听得明白，一点障碍也没有。
二是叙事风格一定要简洁明快。“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两个简洁明快的比喻，一点拖沓有没有，人们很容易接受。这也告诉我们，抒情短诗必须简洁明快，去掉所有不明觉厉的东西。
民歌的这两个特点，不是诗人都容易看到。诗人还要看到下面一点。
三是叙事形象或者说诗歌中的意象，一定要亲民。如果不是你非要设置难度，非要让大众不易接受，那么你的抒情短诗里，就得用大众感觉亲切的事物和行为来叙事。
王洛宾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写的那个好姑娘，笑脸粉红，眼睛美丽动人，就是个邻家小妹，或者让你想起你熟悉的一个女孩子。
他在这首民歌里，诗人即歌者对好姑娘的追求，没有一句主观心理描述，只用了几个带着动感的行为，让人们觉得亲切，会心一笑：“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每天看着她动人的眼睛，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这首民歌的很多优点，差不多到了教科书的级别。所以它在世界传唱了多年，获得了联合国颁发的东西方文化交流特殊贡献奖。
从前面说的民歌叙事方式，彭斯的《走过麦田来》也一样优越，有亲民的意象，有清新的口语，有简洁明快的风格，于是成为传世杰作。
诗中麦田的意象，也留在人们的心里了。到了二十世纪，彭斯的这个麦田，又演化为《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麦田，象征着真诚少年的纯洁世界。塞林格在小说里写道：一支以彭斯的诗句开头的歌涌入我脑海，那歌开始时是这样的，“你要是在麦田里捉到了我，”于是我说，我要当“麦田里的守望者”——一群孩子在悬崖边的麦田游玩，我自己在边上看守，不让他们掉下去。那部现代小说名气很大，把几百年前出生的彭斯，拉回人们的视野。
彭斯说过，他要通过他的口，说出苏格兰民族想说的心里话，百年以后有更多人来阅读他的诗。他明白诗人的使命。他懂得诗歌来自民众的心灵深处。他感觉出每首诗歌的力量。
鲍勃·迪伦曾说彭斯的《一朵红红的玫瑰》是自己创作灵感的来源。彭斯那首诗，确实有鲍勃·迪伦的某种气势：
“啊，我的爱人像一朵红红的玫瑰/它在六月里初开/啊，我的爱人像一支乐曲/美妙地演奏起来 /你是那么美, 漂亮的姑娘 /我爱你那么深切/亲爱的, 我会永远爱你，一直到四海枯竭/亲爱的, 直到四海枯竭 /到太阳把岩石烧裂！”
特邀编辑：董学仁
满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