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仿佛又一次听见了那首外婆小时候哼给她听的城南谣,隔着漫漫时空的轨道,飘进她轻轻被牵起的大脑神经,让她不禁愣了神。
她转过身,石桥上一群孩童正在嬉闹,其中一个穿着白布短汗衫的小男孩正在咿咿呀呀哼唱着“哪个找着当买着,银子金子换不着。蹲呢蹲,站呢站,哪边多哪边上……”还没哼唱完,一旁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就开始纠正他:“唱错啦!唱错啦!哪里是银子金子喽,是金子银子换不着啦!”小男孩不服气,涨红着脸争辩:“是银子金子啦!阿婆教给我的,不会错的啦!”小女孩张开嘴正准备说什么,就听见石桥下传来阿娘唤她吃饭的绵绵声音。小女孩顿了一下,坚定地对着小男孩道出一句“是错的啦!”就背着书包飞奔下了石桥。小男孩怔怔地盯着小女孩远去的背影,嘟着小嘴巴喃喃自语:“阿婆教给我的就是银子金子换不着,阿婆教的怎么可能会错嘛……”
苏念站在石桥下的青石板上静静地看着他们,却发觉脸颊上滑过一股液体,冰冰凉凉的,顺着她的鼻端,顺着她的唇部,慢慢落在了她的衣领上。她又想外婆了。
外婆是在三月末的春天走的。
前一天晚上还在问苏念想不想吃糯米糍粑,忙活着在白玉瓷缸泡了糯米,在檀木板上捏了豆沙团,第二天就再也没睁开眼睛。
苏念已经记不清那一年她是怎么熬过去的。一闭眼就全是外婆死前的模样,还有灵柩里冰冷的尸体,像是在她身上罩了一张密不透风的黑色幕布,压得她喘不过气,越挣扎就罩得越紧。
苏念患过自闭症,小时候不愿意与周围的同龄孩子交流,一整天下来说的话不超过三句。父母带着她看了很多家医院,仍是不行。父母心焦无奈地将她送到了城南边的外婆家。外婆家门前有一条穿过的小溪,苏念常常坐在溪边的小木墩上投掷石子玩,看着小石子在溪水中间荡起的层层涟漪,一坐就是一整天。外婆为了让她能多说话,变着花样地给她做好吃的。甜甜糯糯的赤豆酒酿小圆子、香气浓郁的五香蛋、回味无穷的煮干丝、酥脆焦嫩的牛肉锅贴,但苏念最喜欢吃的还是糯米糍粑。糯米的软糯香甜与豆沙的细腻馥郁在微火的焦烤下,显得别有风味。苏念每次吃的时候,都会露出开心的笑容。外婆见苏念笑了,开心地眯起了眼,宠溺地摸着苏念的脑袋说:“念念啊,吃糯米糍粑得念城南谣,念了城南谣,念念才能平安顺意地长大。来,阿婆教念念城南谣……”
“城门城门几丈高,城门三十六丈高。骑匹马来么坐的轿轿,走进城来么到处绕绕……”
苏念咬了一口糯米糍粑,跟着外婆念:“城门城门几丈高,城门三十六丈高。骑匹马来么坐的轿轿,走进城来么到处绕绕……”
外婆见苏念说话了,激动地拍了拍大腿,连连称赞:“哎,乖乖隆地咚!”
苏念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慢慢说话的,她开始跟着城南边的同龄孩子玩跳马、逮猫猫、格房子。外婆总会倚在门框上,欣慰地注视着苏念,然后在中途用毛巾细心擦去她通红小脸上流淌的汗。街坊邻居每次给她一些从外地带来的小吃,她总是一口也不舍得吃,一股脑全塞进苏念的嘴里。苏念喂她吃,她就把头一偏,脸上浮现出嫌弃的神情:“念念呐,阿婆不爱吃这花花哨哨的东西……”
苏念的暑假很快就结束了,父母来接她去城区上学。苏念执拗坐在外婆院子里的小石凳上,哭红了眼不肯跟着父母走。外婆也舍不得苏念,搂着她央求道,能不能将苏念转到城南小学。苏念的父母重重地叹了口气,去了城区给苏念办转学手续。转学手续办妥后,苏念开心,外婆更开心。她去集市上买了大半斤牛皮糖,挨家挨户地散,嘱咐那些同龄小孩要在学校多护着苏念,“念念不爱言话,要多多找她玩”。
城南的夏天燥热得厉害,外婆担心苏念中暑,顶着正午的烈日给她熬了酸梅汤。在苏念入睡时,外婆摇晃着蒲扇摇到半夜,第二天又早早起来给苏念煮紫薯粥,蒸小笼包。苏念心疼外婆太累,压住瞌睡起来去帮外婆烧火,外婆就会夺过她手里的木柴,让她再去眯一会儿。外婆从来不让苏念干活,她说苏念只管好好学习,其他的都交给阿婆干。苏念不听,外婆就敲敲她的小脑袋:“念念要听话,阿婆不累,看着念念一天天长大,阿婆的心里比喝了蜜还甜哟……”
外婆不识字,每次苏念写作业时,就搬着小板凳坐在她身旁,仔细端详她的字迹,陪着她写完,常常看着看着就犯起了瞌睡,但外婆一定是要等苏念全部写完才去睡的。每次等到苏念周末放假,外婆就会带她去赶集,给苏念买花头绳,买枣米糕。路过衣铺店的时候,苏念被一件挂在门栏上的浅黑白格子衬衫吸引了,停顿了脚步站在那里盯着看。外婆见了,瞧着苏念喜欢,便摸摸衣兜准备去给她买下来。问了价钱才发觉剩下的钱远远买不下那件浅黑白格子衬衫。苏念懂事,拉着外婆说要回家写作业。外婆左瞅瞅右看看,攥紧着拳头向一位和她差不多年龄的阿婆低语了好半晌,然后转身拉着苏念进了那家衣铺店。苏念后来才知道,那位集市上见到的阿婆和外婆年轻的时候起过冲突,已经好多年没有说过话了。而个性要强的外婆却为了她喜欢的那件衬衫去和那位阿婆俯首借钱。
苏念在外婆的呵护下从小学毕业、初中毕业,最后去了城区上高中。
高中的学习压力像是绷紧的弦,苏念每天忙碌在各种试卷与考试之中,一天比一天消瘦。外婆见了苏念,心疼得直抹眼泪,偷偷跑出去在陌生的城区大街上一个一个地问从她身边经过的路人,哪里有卖牛奶。外婆知道苏念父母忙于工作,没有时间照顾苏念,便扔下城南正欲摘取的果园,独自来到城区照顾苏念。苏念课程繁多,每天晚上都要到大半夜才能睡觉,外婆疼惜苏念的身子熬不住,拉着苏念执意让她休息。临近高考的时候,苏念整夜失眠,连饭也是匆匆吃几口了事。外婆急得去向小区附近的人打听治疗失眠的法子,又去买了中药每天熬给苏念喝。
后来,苏念去了外地上大学,外婆就在城南的小院子里等着苏念放寒暑假。每次苏念回去的时候,总会看见外婆佝偻着身子,倚在门框上等她。见到她,那双患了白内障的眼睛就溢出了满满的欣喜,拉着她的手进屋,然后从抽屉里掏出一堆别人给她的小零食,用那双枯竭粗糙的手捧到苏念面前。苏念接过外婆手里的零食,拆开包装发现早已变质。外婆不知道什么是保质期,她不舍得吃,她只知道要全放进了抽屉给念念攒着,等她放假回来吃。临近苏念收假快回学校的时候,外婆就没了往日的开心,一遍又一遍紧张地问苏念还有几天回学校。
等到苏念走的那一天,在苏念的皮箱里塞了满满当当的糯米糍粑,倚在门框上双手交叉进袖筒里,眼神黯淡而又落寞地注视着苏念离开。苏念走了两步,又转身回去抱住外婆:“阿婆,我暑假就又回来啦!等我大学毕业找到工作,我们就去我工作的地方住……”外婆捏了捏苏念的脸蛋,眼睛眯成了月牙儿:“好呀!阿婆等着念念……”
可是城南的梧桐花开了又谢,外婆却再也没有等到苏念的承诺兑现,她的小院早已没有了人住。
苏念一直以为,外婆会陪她很久很久的,看着她成家,领来一个胖嘟嘟的小娃娃唤她曾阿婆。
一声划过溪水的落击声将苏念唤醒,她从回忆的褶皱里走了出来。
她看见那个执拗的小男孩早已从石桥上走了下来,蹲在青石板的小溪旁一颗又一颗地投掷着石子,一边投掷一边念着那首外婆也曾教给她的城南谣。苏念似乎看见了十五年前第一次来外婆家的自己,生疏而又孤僻地坐在溪边扔小石子,外婆拍拍她的小脑袋,牵起她的手,说要给她做好吃食。
苏念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小男孩的肩,也蹲了下来:“姐姐跟你一起唱好不好……”小男孩揉了揉眼睛,奶声奶气地说“好”。
城门城门几丈高,城门三十六丈高。
骑匹马来么坐的轿轿,走进城来么到处绕绕。
点点豆豆男生咳嗽,张飞骑马韩信萧何,
点着哪个哪个就是告嘴婆。
哪个找着当买着,金子银子换不着,
蹲呢蹲,站呢站,哪边多哪边上。
哪个小鬼头摄电筒,哔不哩吧,哔不哩吧,砰砰砰砰。
昆明呢街,昆明呢巷,街头街尾天天看……
傍晚的日头落了下去,晕染出大片大片的橘红色晚霞,与城南西头的秃山相互融了进去,布谷鸟萧条地叫了几声,回响在孤寂的小村庄里。苏念恍惚间看见外婆倚在门框上笑意盈盈地眯着眼睛,慈祥地唤她念念。
“念念,阿婆给你做糯米糍粑吃……”
责任编辑:龚蓉梅
兰州工商学院学生 宋晗(2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