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文化启蒙与认知是从春节开始的。
这样的认知本身,就来自对个体 “小我”与民族“大我”双重童年的发现与感悟。
不是吗?如果把人的一生比作四季,童年就该是一个人的新春佳节。那,“大我”呢?百节年为首,春节是中华民族最隆重也最古老的传统佳节,由上古时代岁首祈岁的祭祀演变而来。继续追问,“岁”或“年”又是怎么来的呢?天人合一是东方民族天才般的独特思维方式,我们的祖先观察天象——北斗七星循环旋转,由此发现并归纳出时节变化的自然规律,获得时间意义上“年”的概念。北斗七星的斗柄从正东偏北为起点,顺时针旋转一圈谓之一岁或一年。这样的天文历法始于夏朝,并在2000多年前的西汉初期得以确立。所以,顺理成章再打个比方,如果把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看作一个大写的“人”的一生,春节的起源与确立不正是中华民族的童年时期吗?
致敬自然,致敬文化,致敬民族的祖先。春节不仅值得祝福,而更值得理解、尊重与传扬。寒暑易节,周而复始,天增岁月人增寿。以年为岁,我们的祖先对时间与生命的认知如此令人动容。近年来,不断有人感叹年味儿淡了。追根溯源,难道骨子里喟叹的“淡”,不正是文化史意义上被淡忘、被弱化、被消解的童年吗?
所以,要年味儿浓一点,就需要我们逆向回到童年的年,回到传统文化的根。你会发现,她曾经那么的浓稠,那么的情怀满满,那么的兴味盎然。
仪式承载传统,仪式感不正是年味的味儿吗
“红萝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过年。”这是四川人都熟悉的童谣。说到底,中国的年还是数千年农耕文明的遗产。只是乡下的童年,这种感觉尤为强烈。尽管那时还很清贫,但年却是一年中最富足也最具仪式感的时光。
仪式承载传统,仪式感不正是年味的味儿吗?
犹如跨过一道时间的门廊,过年的“过”字是一个动作,更是一个仪式。仪式感的内涵是虔诚,这虔诚,是对自然、神灵或祖宗的一种敬畏。点灯,神秘而神圣。那油也是自制的,工序繁杂,更显虔诚。老家山上多油茶树,冬天采摘,去壳,晒干,碓窝舂,锅里炒,炒得油光光的,再继续舂。大人小孩一起轮流劳作,用山上的茶树、梨树或青杠等做成的“嘠棒”,直到把茶籽舂得像糍粑一样,那“嘠棒”也泛起金亮的油光,然后再把“糍粑”倒锅里反复熬制,才能最终出油,这活儿得花整整一天时间。现在想来,虔诚其实是一种慢时光,是一家老小齐心协力的参与。没有参与感,也就没有体验感,这与现在观看年俗表演有着完全不同的体验。
油熬好了,娘得先用空酒瓶或者油壶装上几斤,因为这是给灶王爷点灯用的,必须干净。那油倒在专用的砂碗里,灯芯也是山上特有的天然植物“灯芯草”,轻轻去皮,里面洁白如玉的小香棍就出来了,易燃,吸油,用起来方便,闻起来也清香四溢。
一切准备停当,娘换上干净衣服,摆上自制的米花糖和一盘自产的红柑橘,点燃灯,跪在灶前向灶神祷告“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末了,还会请求灶王菩萨保佑一家老小平安健康、六畜兴旺、五谷丰登云云。我上学后,娘还请求灶王爷保佑我读书厉害成绩好,等等。长大后才知道,灶王菩萨是不存在的,作为民俗,这只是一种自然敬畏。和人类的童年那样的一致,童年的我相信万物有灵,从不怀疑灶有灶神,猪圈、牛圈里也有猪圈菩萨、牛圈菩萨“罩”着。那一天,我也跟着跪在娘的身边,一边听她虔诚的祈祷,一边偷看灰暗的房间里一灯如豆的火苗摇曳。我坚信锅底黑漆漆的灶孔里,真有一个灶神同样看着那闪动的火苗,听着娘善良而美好的心愿。
人类与火的伟大缘分,传承至今,毋庸置疑。顺应自然,天道就是人道。年关时节,香烛氤氲,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春节其实也是一次劳动节
对很多人而言,春节是一次不错的长假。乡村里,春种还没开始,农事也相对闲暇,正好迎来一次集中处理家务的机会。所以,春节其实也是一次劳动节,对儿童来说,就是一次亲情浓郁的劳动教育。
敬灶之后的第二场仪式,是“打阳尘”。虽然各地叫法不一,但都是年底的一次清洁大扫除。我的童年时代,乡下大多是泥墙瓦屋甚至茅草房,漏风滴雨,一年下来,到处都是尘埃,甚至蛛网密布。正月里,来来往往流水客,常用的碗筷不够了,床下箩筐里的杯盘碗盏都得拿出来清洗。小孩子都要帮忙搬一搬,顺一顺,但我们最喜欢的,却是大人洗好的铺盖蚊帐,帐篷似的撑在院坝里晾晒。那是我们躲猫猫的天堂,稍不留心,就会碰到撑杆,湿漉漉的蚊帐轰然倒在地上弄脏,屁股上免不了挨上大人几篾片。大人一边打一边骂,说不定还一边笑呢。随后,我们又帮着大人抬到院坝边的池塘里去重新清洗。山间的太阳照到水面,泛起层层金光,又是一阵欢声笑语。清贫的农家院坝,始终充满快活的空气。
腊月的劳动,一是筹备过节,二是筹备来年的春种春播。儿童总是力所能及地帮大人干点活。比如,和爸妈一起,把房屋背后的水沟(四川人叫“阳沟”)疏通疏通,以防范春夏时节的山雨拥堵。不大一会儿,就理出淤泥、枯枝败叶一大堆,我用小背篓背到菜地去。娘说,那是好肥料。她还讲,上辈人传的:背了阳沟的淤泥杂草,一年到头腰杆不痛,也不生疮害病。所以,我背得很起劲,活蹦乱跳的。另外的劳动,是利用春节闲暇上山砍柴,整整齐齐码在房前屋后。柴米油盐酱醋茶,娘告诉我,有了柴,才有生活,才有一家人的温暖。
劳动本身是快乐的,何况有些劳动同样充满仪式,或者说趣味。除夕当天,各地习俗大同小异。人过年,瓜果树木也跟着过。团年饭,酒足饭饱,大人小孩都吃得满面红光。爸带着我和哥两个男丁,端一小碗肥肉和米饭,拎一瓶白酒,拿一把柴刀,走进果园去。
在爸带动下,我们对着树的主干不轻不重地砍上三刀,在刀痕里喂上一片“回锅肉”和几粒米饭,再倒上一杯酒。一边劳作,一边和哥角色式对喊——“柑子!”“嗨”“结不结?”“要结!”“结好多?”“砍一刀,结一挑,砍三刀,结千挑!”“喂点嘎嘎,多发丫丫……”
喝了酒的大人小孩,摇摇晃晃,果树们吃了酒肉,也醉了似的,寒风吹来,晃晃摇摇。幸福的时光弥漫整个果园。
仪式里更有传承,也是一种无形的教育
仪式里多有禁忌,禁忌实际上就是一种敬畏。比如,大年初一没吃早餐前,就不得随便开口说话。
要办的事,头天晚上大人就商量好了,可小孩子过年兴奋,禁不住声。为防“不测”,生怕孩子们说出点啥不该说的“怪话”,娘早准备好了一叠饼干,刚一醒来,就塞一块到我嘴里,算是吃过东西,可以开口说话了。
仪式里更有传承,也是一种无形的教育。我家有个沿袭几代的环节:拜年。那是传统礼仪,不是简单的拱手作揖,而是一套仪式感强烈的标准动作,换言之,要在“拜”字上下功夫。父亲五兄妹都在山上,距离很近,隔一根田坎或一道山湾,横竖不过五六百米。爷爷奶奶还在时,各家老小吃了早餐,穿上新衣,就去给两位老人拜年。爷爷奶奶早早地穿戴整齐,端坐堂屋正中,依辈分接受儿孙们的朝拜和祝福。随后是爸一辈坐上去,我们行礼。礼是古法,双腿下跪,三叩首。我们有了下一代,也“如法炮制”。爷爷、奶奶、大伯和我娘先后离世,但每年初一,这仪式依然坚守。去世的人遗像挂在堂屋,同样依辈分如此这般。于是,长幼尊卑的家庭伦理就这样传袭下来。古老得有些“封建”的仪式,让我们渐渐懂得了什么是孝老爱亲、遵纪守法、诚信勤奋等乡村价值观。
水,是生命之源。人类总是逐水而居,不在山河湖海之边的山村,有一个词、一个物件相当古老,那就是井,供人饮用煮食的井水。读到初中,学了历史才知道,作为中国古代社会的土地国有制度,“井田制”始于商代,成熟于西周,是封建文化也是农耕文明的“代表作”。可见,井之于乡村的举足轻重。童年至今,老家的山区一直饮用井水,正月初二去井里“买水”,是最神秘也最古老的仪式。
说“买水”之前,得先说说“淘井”,就是给井也做一次大清洁。这是接近年关时的一次公益劳动。在老家,一口井往往供应着一个院子,一个家族,甚至一个村庄。用了一年,井壁上长满青苔杂草,井底也沉淀了好些泥沙杂质或风中飘来的枯枝败叶。平时农忙,无暇顾及,腊月农闲,正好清洗。几家或一家老小齐上阵,先把井里的水全部舀出来倒掉,用铲子清除壁上的青苔杂草,挖出井底的淤泥杂质和腐败枝叶。大人在井下用撮箕清理,大一点的孩子就在井口接着,一点点运到田边土角去倒掉。井,都是浸水,那种山水自然渗透的,等它慢慢浸到半人高,大人们再用刷子把壁上、井底清洗一次,这些浑水又一小桶一小桶地打上来倒掉,井就算淘干净了。用不了多长时间,汩汩涌出的浸水又会涨满。“清花亮色”,这是不识字的娘说过最文雅的土话,形容淘洗后的井水多么的干净,直到今天,我依然认为,这是村里人发明的最美“成语”。
新的一年来了,这样的水是必须“买”的,当然不用付钱,而是献上虔诚的或者纯洁的心灵。
新年的一切都图个吉利。乡俗里,水,不仅仅是吃的喝的,还是财富的象征,所谓“水管财运”,所以有井,就有井神或水井菩萨管着,新的一年,得向他老人家“买”。初二早上,天刚蒙蒙亮,爸就带上我去“买水”。到了井边,爸点上香烛,烧上纸钱,我们对着井里叩首作揖,再开始打水。临走前,爸让我去井边扯上几片叫“蛤蟆叶”的草丢在桶里。爸说,这是新年买来的第一担水,直接喝上一口生水,全年都不会生疮害病。我尝了一口,这淘洗过的井水,果然十分清甜。
应该感谢大自然的馈赠,更应该感谢祖先传下来的这种对自然无比敬畏与尊重的仪式。我怀念这样的井水。或许,与经过监测、处理的自来水比,与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各种纯净水、矿泉水比,它的水质不一定那么优异,但我依然觉得,井水的纯度无法被超越。有一个词叫“心象天然”,有一句话叫“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儿时的井水,来自自然,通达性灵,直抵童心,润泽终生。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童年参与过、见证过的这些仪式已渐渐失落。令人欣慰的是,随着近年来国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视,它们又在渐渐回归。年在童年,我们渐渐长大也渐渐变老,却越来越感觉到,童年春节的种种回望,应该就是传承千载的文化启蒙与自然认知。即使出身乡野,这种潜移默化的启蒙教育,也无形地教会了乡村的孩子认识自然,敬畏自然,遵从人伦秩序,更养育了孩子们善良忠厚、勤劳朴实的品性。这,不正是中华文化的“化”之真谛吗?
童年的文化启蒙与认知是从春节开始的。那么,带着孩子回老家,回乡下过年吧,这实在是一种文化的反哺。我们跨越时空,去寻找、去发现、去重温自己的童年,也让正值童年的孩子,向着我们的根生长的地方出发,像我们期盼和祝福的那样,一生枝繁叶茂,春暖花开。
责任编辑:谢宛霏
西南大学档案馆、校史馆、博物馆副馆长 郑劲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