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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2月14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诗歌写作课之十二

我们要突出诗歌的现代性吗

满堂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3年02月14日   04 版)

    宋宝颖/制图

    我们都生活在现代,我们的性情在现代生活中养育而成,必然带有现代的标记。

    这样一来,有个问题:我们写诗的时候,要突出诗歌的现代性吗?或者说,非得突出诗歌的现代性不可?

    20世纪20年代初,有位中国留学生在日本的海边写了一首诗,读起来挺有气势:哦哦,山岳的波涛,瓦屋的波涛,/涌着在,涌着在,涌着在,涌着在呀!/万籁共鸣的Symphony,/自然与人生的婚礼呀!/弯弯的海岸好像Cupid的弓弩呀!/人的生命便是箭,正在海上放射呀!/黑沉沉的海湾,停泊着的轮船,进行着的轮船,数不尽的轮船,/一枝枝的烟筒都开着了朵黑色的牡丹呀!/哦哦,二十世纪的名花!

    这一段诗里的现代印记,十分醒目,而且凌乱。一连四个“涌着在”像是日本语法,两个英文词语“Symphony”和“Cupid”,现在可以译为“交响乐”和“丘比特”了,当时却没有中文词语对译。这些都是体现在诗歌外部的现代特征。此外,还有表现在诗歌内部的现代特征,比如把轮船的浓烟写成“黑色的牡丹”,这算是一种化丑为美的趣味,超出了古代人类的审美体验。在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写出《恶之花》的1850年以后,这种化丑为美的现代趣味多了起来。

    我们的世界,什么时候进入了现代诗歌时段?

    我想请你注意18世纪90年代。那个年代活跃的诗人,至少有在苏格兰麦田里写诗的彭斯,有在英国湖畔写诗的华兹华斯、骚塞、柯勒律治。在他们那里,以来自民谣民歌的情绪和语言,对抗千年不变的贵族化诗风。他们那些用韵灵活的不规则诗句,轰然一声,打开了自由诗体运动的大门。

    是的,他们打开了诗歌现代性的大门,他们是划时代的诗人。

    在自由诗体之前,中国诗和外国诗都被古典格律束缚,严格严密严谨,诗人还受到古典美感的拘束,如同囚禁。中国诗进入现代性以后,新的诗体叫什么好呢?有的叫新诗体,有的叫白话诗体,有的叫自由诗体,相比之下,我个人觉得,还是叫自由诗体好一些,能鲜明地区别于此前的诗人,区别于穿着格律紧身衣写诗的漫长时光。

    诗体自由之后,人的认识方式也自由了。

    如果你是具有现代性的诗人,你眼里看到的生活是新鲜的,你的诗歌创作有了活力。这就像冲出古典画派封闭空间的印象派画家,他们眼里看到的景色,是瞬间光色和真实即时的印象,是画面的生动和生活气氛,也是内心中放纵、动荡、激越的精神。

    再举个例子吧,有段时间我读小说,从古至今读过来,于是注意到19世纪90年代出版的《德伯家的苔丝》。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写的乡间画面,是此前的文学作品看不到的。那种光影与色彩的丰富变化,让画过色彩写生的我十分惊讶——他笔下的午后,阳光从草棚间隙投过来,照在奶牛身上,那时的光影色彩有微妙的生动呈现。他的文字写出了印象派画家才有的光影色彩。你要注意到,哈代与印象派画家出现的年代同步,怎么看都像是奇迹。

    哈代还喜欢写目眩的感觉:“红色和暗褐色母牛身上的成熟颜色,和傍晚落日的霞光融合在一起,而全身白色的奶牛把光线反射出去,几乎使人为之目眩……这时候向草棚后面落去的夕阳,把牛群的影子精确地投射到草棚的墙上。因为,每天傍晚,夕阳都要把这些朦胧的、简朴的形体的影子投射出去,仔细地勾画好每一个轮廓……那些身上有白点的奶牛皮毛光亮,把阳光反射过来,使人目眩,它们的犄角上套着发亮的铜箍,就像是某种兵器闪耀着光辉。”

    这种炫目的感觉,我们在法国作家加缪的小说里看过,还留下更深的印象。那是20世纪40年代出版的《局外人》,主人公因为太阳光线的炫目,射出了手枪里的大部分子弹。

    色彩的丰富和炫目感,都是现代人才能描述的事物。

    现代人要写现代人感觉到的内容,小说、散文、诗歌、戏剧,都要这样写,才能超过古人。

    哈代还喜欢写那些半明半暗的、明暗混合的和带着水汽的光线。

    现在,请你读哈代的诗《黑暗中的画眉鸟》:

    当迷雾弥漫于空气时

    我倚靠在小木门口

    冬天的沉渣使得白日的光芒

    变得苍凉而无神

    纠缠的藤蔓给天空刻下印迹

    如同一架毁坏的竖琴

    ……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光秃秃的枝头

    一曲黄昏颂歌充满心头

    快乐无限

    这声音来自一只画眉鸟

    虽然它衰老,虚弱,瘦小

    羽毛已被风吹乱

    却决心把它的心灵敞开

    倾泻向浓浓的黑暗

    在地面的万物上

    无论遥远或是邻近

    值得欢唱的理由那么少

    是什么使它欣喜若狂

    我可以设想  它颤抖的歌声

    像是与这个夜晚互相问好

    只有歌唱的画眉鸟懂得

    而我却一无所闻

    哈代非凡的小说掩盖了他非凡的诗歌,以至于人们忘了他是诗人,写过大约一千首短诗,还写过一首长诗、两部诗剧。如果从诗歌的现代性来看,从彭斯和华兹华斯他们开始的现代诗歌,及至哈代已有百年,到了成熟期。

    在哈代写于19世纪90年代的这首诗里,那只小鸟儿羽毛凌乱又老又弱。它所在的环境也不好,迷雾一直在弥漫,白昼苍凉而无神,夜晚黯淡而无光,光秃秃的藤蔓纠缠在一起。看起来,这个环境是人们心情的投射,那些人退回到家里的壁炉边,和冷漠的世界一样冷漠。在诗人眼里,自古以来萌芽生长的冲动,已收缩得又干又硬,大地上每个灵魂都丧失了热情。

    那只又老又弱、热情歌唱的小鸟,是不是哈代本人的写照?看起来是的。写这首诗时,他将近六十岁了,长得瘦弱,常常为弥漫世间的世纪末情绪而不安。他确实需要坚定的歌声,提振自己的心情。

    那时人的平均寿命不高,哈代也没想到他能活到九十来岁,并且创作力一直不弱。年近八十的时候,他写了一首《以后》(另译为《身后》),描述他离开这个世界以后的事情:

    度过惶然岁月,今生在身后关了大门,

    五月又像新编织的纤巧翅膀,

    摆动起欢快的绿叶,邻居们会不会说:

    “他这个人素来留意这样的景象?”

    如果那是黄昏,像眼睑眨动无声,

    暮天的苍鹰掠过高地的阴影,

    落在被风压弯的灌木丛,一个凝视者会想到:

    “对他来说,这肯定是他熟悉的情景。”

    我若死于夜蛾飞舞的温暖黑夜,

    有刺猬小心地穿过草地,人们会说:

    “他想让这些无辜生物不受迫害,

    但他也无能为力,而如今他已离去。”

    人们传开我终于离世的消息,

    再倚门仰望冬夜,布满星斗的天际,

    见不到我的人们,是否会这样想:

    “他这个人能洞悉这些景象的神秘。”

    暮色苍茫之中,丧钟为我而鸣,

    被逆风切断,然后又再次响起,

    仿佛新的钟声在撞击,是否有谁会说,

    “他听不见了,他一直对细微的事物留意?”

    这无疑是一首好诗,让我们忆念这位可爱的怪老头时,轻轻扬起两侧的嘴角。当年中国诗人徐志摩去看他,请他合照他不照,请他签名他不签。可徐志摩还是写了一首诗,赞美哈代灵魂的自由和思想的尊严。

    哈代诗歌中现代性的成熟,来自他现代心智的成熟。有评论者说,哈代的诗歌里鸣响着终古的疑问,人生究竟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而活着?我们最宝贵、最珍惜、最向往的为何不得实现?

    徐志摩当年受外国诗影响最多的,就是哈代的诗歌,他还翻译了哈代数十首诗,推荐给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读者。

    特邀编辑: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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