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诗和长诗,有没有明确的分界线?可能有一个,也可能没有,也可能只是人们的阅读经验,是一个模糊的分类。
短诗和长诗,还与时代有关。在李白写诗的年月,八行律诗以上的就叫长诗,而在荷马史诗年代,不超过几千行的诗都不好意思叫长诗。
很短的诗,容易理解,容易记忆,容易流传。
说起现代诗人的短诗,大部分写诗和读诗的人,会想到顾城。在他们的印象里,顾城的诗有童话色彩,语言干净,而且很短。
比如,他有的诗只有两行:“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一代人》)
有的多了几行,但字数不多:“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远和近》)
顾城还有一首《安慰》,像是儿歌,音调很美,语言有弹性,时常出现在小学生的诗歌朗诵会上:“青青的野葡萄/淡黄的小月亮/妈妈发愁了/怎么做果酱/我说/别加糖/在早晨的篱笆上/有一枚甜甜的/红太阳//”
几乎没人知道,顾城也写过很长的诗,就是那首《布林》。
这首诗写于1981年夏。到了1982年秋,顾城整理后,确定了结构,12章短诗中选了10首,前面还加了一个分行的小序:“在极北极国的档案馆里,保存着这样一批材料/(一)布林的出生与出国/(二)谁能想到/(三)发现/(四)布林遇见了强盗/(五)布林报考催眠曲专业的作文/(六)布林祈祷的原版录音/(七)0号议案/(八)决定/(九)布林好像死了/(十)布林的遗嘱//”
接下来,这首诗开始写布林的出生:
布林生下来时
蜘蛛正在开会
那危险的舞会,在半空中
乐曲也不好听
布林哭了
哭出的全是口号
……
于是,母鸡认为他长大了
他一迈步就跨出了摇篮
读起来像童话故事的开篇。但与给孩子们的童话相比,这里多了搞笑的气息。下面演绎的故事里,搞笑的内容变得荒诞,荒诞的情节开始泛滥,于是成了风格。
这个布林走进会议室,“他说:面包/哇哇,所有乌鸦都落在桌上……每位猪的嘴上/都用钢笔画上了一种微笑/”
这个布林被鱼钩拖着在水里奔跑,饿着肚子,两个世纪才得到缓和,“又饿死了两对袜子/一本诗集,和一个螺丝/”
这个布林还遇见了强盗,背景像是剧场的幕布:“他是河溪里,大角怪的/子孙,一手拿着胡子/一手拿着刀/他和布林/在褐煤的裂缝中间/砍来砍去,生生砍坏了/八个小时和一块手表……逃跑?那个工作可得有/技巧,最主要/得有人追,还不能笑/”
布林写了报考催眠曲专业的作文,看起来是某一种社会现实,却与催眠曲很远,八竿子打不着:“玻璃杯里装着葡萄的血/铜钟里装着空气/在死亡爱好者的嘴里/安放着催泪弹和千言万语/哦!没人要的小宝贝,注意/请不要剧烈哭泣/”
发展到最后一章,自然是布林的遗嘱:“所有来交售悲哀的人/都必须/像洋白菜那么团结/都必须用唯一的方法/转一下金字塔/使它四面都沾满阳光/和细小的虾皮……/”
在布林变得衰老和留下遗嘱之前,这首诗有一大段华彩乐章,名义上是布林的祈祷,其实带有青年布林明显的叛逆和反思味道:
保佑他,好像就是保佑自己
自己?自己是什么东西?
谁知道,也许是一只
敲不响的大铁桶,一种运输工具
总之,保佑吧,天阴了
保佑不上,也没关系
时间是在1982年11月,这首诗发表在辽宁师范学院校园刊物《新叶》上。不久以后,身为责编的我收到了顾城一封信,信中谈了他的创作经过:
“布林是一个孙悟空、唐·吉诃德式的人物,很小就在我心里捣乱。小时我用他写过小故事,写过古文小品,12岁下农村后便渐渐淡忘了,除了家里人和一两个朋友,没人知道他。我以为他已经死了,谁知在1981年6月的一个中午又复活了。一个梦魇附在我身上,我的血液明亮极了,丢开了一切苦求的抒情方式。笔在纸上狂奔,自由极了,一种自焚再生的愉快,真好像孙悟空从什么炉子跳了出来,把至圣至尊天伦天理全部推倒。我一下子写出五首奇诗,后来又陆陆续续写了七首(有两首我没寄给你们,自己卡了)。写出后,我给二三个朋友讲了,他们竟都很高兴,但又一致预言,得等下一个世纪才能发表,当时我觉得这种预言还很宽厚。写完《布林》我自己也成了读者,我发现它虽荒诞,却也不是一片糊涂,它儿童化的反逻辑反抒情的特性相当明显,也许太明显了吧,最后我自己都不免有些怕了。《布林》这么任性,怎么报户口呢?出身,籍贯,我愁了半天,才从拉丁美洲文学中翻出了一张理论证书:魔幻现实主义。”
巧合的是,几乎在《新叶》发表顾城《布林》的同时,魔幻现实主义的马尔克斯获得了诺贝尔奖。但在那时,他对中国作家影响很小,直到1984年有了《百年孤独》中译本后,在小说界开始了大量模仿。诗歌界的模仿不多,并不是它不适合诗歌。我们知道,魔幻现实主义正视现实,可是这现实经过了魔幻之眼、魔幻之心、魔幻之手的变形,在阅读趣味上更适合诗歌读者。但顾城这封信说得清楚,他不是受南美洲文学影响写了《布林》,而是写了之后,才发现可以归类于魔幻现实的作品。
后来,这首诗没在他的诗集中出现。我第二次见到这首诗,是在1993年冬季。那时顾城死于新西兰,作家出版社很快出了一部《墓床——顾城、谢烨海外代表作品集》。其中,顾城的《布林》被拆散成一首首短诗,还被当成是他在海外时期的作品,这显然出现了不小的误解。
事实上,人们对文学作品的误解很多,其中诗歌的误解占比较大。我在网络上看到的学者论文,在讨论《布林》与魔幻现实主义时,把《布林》当成组诗来看待,假如这不是出于误解,也是因为没看到它完整和完善的版本。
《布林》篇幅不短,三百多行,它是长诗,不是组诗。
对于普通诗作者来说,或许有一天,也会写组诗或长诗,多了解一点它们的区别,可能是必要的。
我们读到的组诗,并没有数量的限制,三五首或十多首都可以为一组。重要的是,组诗的含义是一组诗篇,表现同一主题,采用相关题材,格式相同或相近,每首诗相对完整和独立。而《布林》就不一样,它在小序后面的10个章节,仅从小标题来看,也是同一个主角的经历,出生到死亡的经历。
如果你要写长诗,要像《布林》那样,有个完整的闭环。
用电路的比喻来说,组诗是并联,长诗是串联。组诗里没有一首是关键的,拿走它组诗也在。而长诗就有头尾和关键章节,实在没办法拿走。
特邀编辑: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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