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父亲的一生中,留给我深刻的东西太多太多,尤其是他生前用过的那种毛镰刀,已经定格在我心底记忆的最深处。
父亲一生中,对毛镰刀情有独钟。在毛镰刀作为常用农具的年代,父亲闲时手里经常拿毛镰刀,穿着一双套鞋,嘴里叼着一支“喇叭筒”烟在田间地头转悠,不是到自家田里去瞧瞧禾苗的长势,就是到乡邻地里去看看棉花花铃的情况。遇上田塍上攀长到路中拦路的杂草,父亲总会不由自主地抡起毛镰刀,把它们砍掉。
我家住在洞庭湖水乡的农村,这里地处偏远,沟渠交错,河塘密布。在我小的时候,老家农村比较贫穷,物质也十分匮乏。每年农民家中收获的稻草,除了拿着一部分盖自家的茅屋和留着冬天喂耕牛外,剩下留给一家人做柴火烧饭煮菜的就已经寥寥无几了。一年中,各家都要有人到沟渠边和湖塘里,用毛镰刀砍回野生杂草,铺散在门前的马路上与禾场上,经过几天的太阳晒干后做柴烧,以弥补家中每年柴火的不足。
那时节,各家每年都会出现青黄不接的现象,不得不用一些杂粮来充饥,譬如蚕豆、玉米、红薯和芋头什么的,尤其到了每年昼短夜长的冬季,我家几乎天天都只烧火做两顿饭。父亲每次都只吃个半饱,省出一点粮食来给正在长身体的我们兄弟吃,导致他患上了严重的胃病。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父亲每次外出砍柴时,他都要带上一种治胃痛的药丸和一壶口服药丸的茶水。在砍柴的时间里,若是遇上胃痛得厉害,满头冒汗之际,父亲就会摸出几个药丸来喝水服下去止痛。
每年夏天,父亲经常会穿着长裤和长衫,腰里别着毛镰刀,到野外很远的湖塘中去砍巴根草做柴烧。大热天里,父亲之所以穿上长衣长裤,为的是进入湖塘里砍巴根草时防止蚂蝗叮咬与吸血。在夏天砍柴,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转瞬就会电闪雷鸣,下起暴雨,在偏远湖塘里砍柴的父亲,时不时地被一场雨淋得透湿,使他落下了头痛的病根,直到离开人世的前一天,他都还服下“去痛片”治他的头痛。
父亲在用毛镰刀之前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拿出磨刀石来,“嚯嚯嚯”地把毛镰刀磨得飞快。他说:“磨刀不误砍柴工。磨刀虽然花费一定的时间,但把刀磨得十分锋利后,就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父亲还常常告诫我兄弟,人在办任何事情之前,也要像磨刀砍柴一样,只有做到准备充分、厚积薄发,才能把事情办得更好。
父亲在用毛镰刀砍柴的过程中,有过苦,也有过甜,十几年砍柴的时间里,他的生命中无不充满着一番酸甜苦辣的滋味。记得我十岁那年秋天,父亲到乡野的沟港渠边砍杂草做柴烧时,不小心被躲在草丛里的一条毒蛇咬了一口,多亏生产队里一位正在野外采草药的乡野郎中及时碰见了,他对父亲进行了临时处理后,迅速用单车把他驮送到乡上医院治疗,才让父亲脱离了生命危险。
当然啦,父亲在砍柴的岁月里,也有苦中作乐的时候。譬如说,他在砍柴中发现了一只脚鱼或乌龟抑或野兔什么的,只要将它们抓捕回来以后,他就会拿出一只铁锅将这些野味炖了,叫来几个乡邻一起尝鲜,享受一下乡里人的乐趣!
耕牛是农家的“宝贝”,是生产队里赖以耕地的依靠。那时节,父亲当上了队里耕牛的看牛员,每天他除了打扫牛栏屋与牵牛饮水外,还要经常拿着毛镰刀,挑着一担箩筐或一对竹夹子,到野外的河边去砍牛草。
青青河边草,牛儿喂得饱。在父亲拿着毛镰刀去河边砍肥美嫩绿的牛草时,我隔三差五地都要跟随着父亲到河边去,看绿波泛起的水草,捉盘旋飞舞的蜻蜓,观展翅翱翔的候鸟……每年到了水草干枯的秋冬季节,父亲就不再到河边湖边砍牛草了,而是每天将毛镰刀绑在一条木凳子上,割出一桶桶的稻草筒子,用砸碎的棉籽饼和菜籽饼拌在里面,供养着队里的耕牛。在他的精心饲养下,队里的耕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膘肥体壮,干起农活来浑身都是力气。
父亲除了拿毛镰刀砍过柴火、割过牛草外,他还砍过黄麻、甘蔗等植物。在黄麻、芋麻价格看好的年代,我家的责任田和乡邻们的责任田一样,每年都发“麻狂”,大面积扩种黄麻和芋麻作物。每年到了麻产品收获的季节,父亲为了使家里的黄麻卖个好价钱,起早贪黑地赶时间用毛镰刀把地里的黄麻给砍了,浸泡到了湖塘里。
我们兄弟几人看到父亲每天都很累,便想利用星期天帮他砍黄麻,父亲没有同意,叫我们专心读好书。砍完自家地里的黄麻后,父亲会发扬互帮互助的精神,又马不停蹄地跑到缺少劳力的乡邻地里去帮忙。等到乡邻家的黄麻全部砍完后,父亲回到家里,一双拿刀砍过黄麻的手掌上,被黄麻秆的刺划得像锯齿一样粗糙。
记得有一天下午,有几辆拉粮谷的卡车经过我们生产队时,天突然下起了雨。等几辆拖粮谷的卡车驶过中心路段,正准备爬坡上水泥公路之际,雨越下越大,卡车轮子都开始打滑起来,怎么也爬不上坡去。这时候拿着毛镰刀在野外砍柴归来的父亲,见状赶紧在沟渠边帮着司机砍了一些青草,铺垫到了车轮下,使卡车稳稳当当地爬上了坡,行驶到了水泥公路上。
还有十一岁那年,村口的一棵树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出现了一个马蜂窝。过往的行人,经常会面临被马蜂蜇伤的危险。父亲知道这件事以后,穿上长衫长裤,头戴面罩,手拿一把绑着竹篙的毛镰刀来到那棵树下,握住竹篙,举起毛镰刀,硬是将那个马蜂窝砍了下来,用火烧成灰烬。
一个对生活充满激情,对人间充满温暖,对社会充满爱心的人,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会像阳光一样灿烂,照亮并助力着人们前行。年少的时候,在我的心目中,父亲只要拿起他的那把毛镰刀,就完完全全成了这样一种人!
由于位于洞庭湖“锅底”,在三峡大坝没有修筑的年代里,每年洪水上涨的时节,家乡的防汛形势就非常严峻,江河防守的任务也十分吃紧,各条大堤的清基扫障显得更为重要。在每次清基扫障时,毛镰刀在砍除杂草障碍物中也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父亲在每年的防汛抗洪中,都表现得格外积极。在堤坡和堤脚下挖浸沟、砍杂草、找砂眼、扫清防汛的障碍,父亲经常是连续战斗几天几夜。父亲深深懂得每年防汛抗洪的重要性——只有每一个上堤防汛抗洪的工作人员,坚持做到严防死守,才能给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提供坚强的保障。于是,在这种关键的时刻,父亲每天除了高标准开挖浸沟,仔细查找砂眼外,还拿着毛镰刀进行地毯式的砍草扫障,清除大堤隐患。为了避免工作时汗水流进自己的眼睛里,父亲想出一个办法,用一根稻草系在额头上打一个结,让头上的汗水顺着稻草的结头,往地上掉去。
父亲在我们小的时候常说,人的内心只有像防汛抗洪一样,清基扫障,砍去杂念,存储阳光,怀着美好的心襟,才能开创出灿烂的人生。
看看,这就是我的父亲,在我们兄弟年少的生活中,他用毛镰刀撑起了一个家,用一种宽广的胸怀包容了一个家,用一种涓涓的细流滋润了一个家。
责任编辑:谢宛霏
陈青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