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王小波在《我的师承》中说他少年时候,最早的文学师承来自查良铮,那位翻译家对现代汉语的把握和感觉,至今无人可比。
他还觉得,良铮先生曾是才华横溢的诗人,因为杰出的文学素质和自尊不能写作,只能当翻译家,却也留下了黄钟大吕似的文字。一个人能对自己的母语做这样的贡献,也算不虚此生。
放眼天下,这个评价不低,能让很多读者心动:那个翻译家是谁?写过什么诗?
翻译外国诗歌的时候,他叫查良铮。自己写诗,他叫穆旦。
我偶然读到诗人王家新的一篇文章,其中谈到穆旦一首诗的修改。穆旦在1942年写了一首《春》,有一句“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看这满园的欲望是多么美丽”,在初次发表时为“如果你是女郎,把脸仰起,/看你鲜红的欲望多么美丽”。
王家新认为,诗人的修改,使全诗获得了焕然一新的力量。初稿还带有那个年代浪漫、小资的调子,修改后有了质的变化,有了一种强烈而陌生的现代主义式的诗感。
穆旦修改后的短诗《春》,在网络上容易找到:
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
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
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
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
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
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
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蛊惑着的
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
你们被点燃,卷曲又卷曲,却无处归依。
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现在请你找到穆旦修改的位置,把初稿那两行“如果你是女郎,把脸仰起,/看你鲜红的欲望多么美丽”放回原处,其实看着也不错。他把花朵比作女子,虽然是古老的比喻,但接下来的发挥挺好。修改后更好,眼界大了,气势强了,意境美了。所以对于优秀的人来说,写诗不怕修改。
穆旦写的是“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创作这首诗时,他二十四岁。如果你觉得那个年纪的他,还有少年延续下来的纯真,有“为赋新诗强说愁”的一点味道,感叹自己是泥做成的鸟,想飞想唱歌只能是梦想,这还是不够了解他。要知道,日寇侵华的卢沟桥事变时,穆旦19岁,正在读清华大学。然后一路南迁,他从长沙步行1600多公里到达昆明,进入著名的西南联大。那时候的他,就没有少年情结了。
穆旦出生于1918年,也就是中国自由诗体诞生的年月。对于人类一个语种的文学演变,20多年短得不能再短。所以能写到穆旦《春》的程度,已在汉语诗歌的表达方式上,领先于同时代诗人。
就在写下这首诗的1942年2月,在西南联合大学任教的穆旦,报名参加中国远征军,进入缅甸与日寇激战。
于是有了他的顶峰作品《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上的白骨》。其中用了祭歌,用了人和森林的对话:
人说——
离开文明,是离开了众多的敌人,
在青苔藤蔓间,在百年的枯叶上,
死去了世间的声音。这青青杂草,
这红色小花,和花丛中的嗡营,
这不知名的虫类,爬行或飞走,
和跳跃的猿鸣,鸟叫,和水中的
游鱼,路上的蟒和象和更大的畏惧,
以自然之名,全得到自然的崇奉,
无始无终,窒息在难懂的梦里。
我不和谐的旅程把一切惊动。
森林说——
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
……
祭歌——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这里写的是亲历。他的大多数战友都死在胡康河谷,幸存者不多。
胡康河谷,又叫野人山,被缅甸人视为恶魔之山、死亡之谷。他们在雨季进入河谷,遇到了回归热、疟疾、破伤风、败血病,一个人倒下了,一个时辰就会被蚂蚁啃成一具白骨。挣扎了5个多月,走出几百公里,穆旦在印度获救,死里逃生。又过了3年多,抗战结束,他写出了这首诗,纪念在热带雨林里血肉脱尽的战友。
比起他经过的个人磨难,其他诗人的个人磨难都变小了。
这首诗让我感动。诗里没有炫耀个人的苦难经历,却在森林与人的对话中,表现了诗人超越苦难的力量,以及更远一些的思索,“一个梦去了,另一个梦来代替,/无言的牙齿,它有更好听的声音。/从此我们一起,在空幻的世界游走,/空幻的是所有你血液里的纷争/”
20世纪里中国诗人无数,再过几个世纪,能被记住的极少,其中会有穆旦,是满天星辰消失后的寥寥晨星。
由于四周环境的重力挤压,他30岁以后,诗越写越少,成了专职翻译家。在不能写诗的年月,他的诗性仍在发挥,把翻译当成了写作。他还发挥了消化、创造和整合能力,让译诗合乎本民族诗歌的审美。
“我在日暮时遇见过他们,他们带着活泼的神采……从大路上走来的马,骑马的人,和从云端飞向翻腾的云端的鸟,一分钟又一分钟地改变;飘落在溪水上流云的影一分钟又一分钟地变化;一只马蹄在水边滑跌,一匹马在水里拍打;长腿的母松鸡俯冲下去,对着公松鸡咯咯地叫唤;它们一分钟又一分钟地活着:石头是在这一切的中间。”在这里,叶芝名诗《一九一六年复活节》经过穆旦的写作,让我们沉醉其中,神采活泼。
诗歌界有种说法:30岁以前的诗人少些世故,感受力、想象力都强,容易出杰作。下一个好的时间段是50岁以后,那时会返璞归真。
对于相信这种说法的人,埃利蒂斯是个范例,他曾十几年没有写诗。还有博尔赫斯,中断写诗的时间更久。
穆旦也是个范例。
他回归到诗歌写作,是57岁那年,只写了一两首,然后在下一年爆发,写了20多首,还可能更多。
有一次,我看到了他晚年几首诗歌的笔迹,写在不宽不长的纸片上。我凝视着,感觉到字迹的温和、沉着、宁静、端庄,毫无张扬和狂傲,有繁体字混杂其中,显示出那些字纸出自旧时代一位江南文人之手。
在一首诗歌里,他说,“我穿着一件破衣衫出门/这么丑,我看着都觉着好笑/因为我原有许多好的衣衫/都已让他在岁月里烂掉。”他这种自嘲,是轻松还是沉重,很难说清,却让你融进一个人悠远的岁月。
1976年底,他写了一首诗《尽头》,后来改题,叫作《冥想》:
为什么万物之灵的我们,
遭遇还比不上一棵小树?
今天你摇摇它,优越地微笑,
明天就化为根下的泥土。
为什么由手写出的这些字,
竟比这只手更长久,健壮?
它们会把腐烂的手抛开,
而默默生存在一张破纸上。
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几十年,
仿佛曾做着万物的导演,
实则在它们长久的秩序下
我只当一会小小的演员。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这首洗尽铅华的诗,回到了诗人的真切、率性、质朴。也许,这首诗在启示我们,一个诗人的返璞归真,是回到普通的生活。
特邀编辑: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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