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花（小说）

    山坡上，哒哒哒的枪声像马达声一样响着，子弹在双方的阵地上交互飞来飞去，像小鸟一样窜来窜去。

    新四军和日军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拉锯战。日军的飞机控制着天空，它们屁股后面挤出来的炸弹在阵地上炸开了一朵朵的土花。

    迫击炮连连长凌云接到命令，将全连五十枚炮弹打向敌人阵地，为全团攻占制高点、扭转战局打先锋。

    凌连长传达上级任务结束后，全连战士匍匐前行至敌阵地三百米处。炮手们架好炮架，调好方位，等待凌连长的命令。

    这时，阵地上的枪声忽然停了，阵地静寂下来。战士们感到奇怪，心里嘀咕:怎么搞的，忽然不打了？

    凌连长拿起望远镜，扫视敌方阵地，见敌人皆伏在战壕里，正在闭眼休息，好像在等待命令似的。凌连长下令：“预备……”

    有个战士喊道：“连长，你看，有个小姑娘从山坡上跑下来。”

    凌云一看：一个穿日本和服的小姑娘从半山坡上跑下来，她手拿两枝杜鹃花，像秋阳下红艳艳的花儿。后面，一个日本军官，边追边用中国话喊叫：“千叶子，别跑，回来。”

    小姑娘不听话，身影在秋风中如一团飘动的火，从山坡上快速地向山下猛冲下来，她飞跑着，浑然不知自己的危险。

    凌云紧急喊道：“停。”

    战士们停下了，阵地上所有的眼光，明的，暗的，关爱的，仇恨的，全部聚焦到火一般的小姑娘身上。

    凌云说：“谁上去把小姑娘抱下来？”

    一排长说：“连长，那是日本女孩，别管她了，炸死吧。”

    二班长道：“连长，我妹妹这么大的时候，就被日本鬼子的刺刀给挑死了。”

    一战士喊道：“连长，我的小弟，这么小的时候，被日本鬼子泼汽油烧死了，打死她，替我弟报仇！”

    又一战士说：“连长，我的二弟，去年被日军活埋了。打吧，我们要为死去的同胞报仇雪恨。”

    说着，两个战士把迫击炮的准星向日本小姑娘瞄准。

    凌云说：“同志们，我们打仗是为了保家卫国，不可滥杀无辜。小姑娘与战争无关，她只是个小孩，就像你们死去的弟弟妹妹一样，都是无辜的。我们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军队，我们的新四军是仁义之师，不可滥杀无辜。”

    战士们沉默了，两战士停止了瞄准，抬头看着连长。

    “谁上去救她下来？”凌连长喊道。

    没有人动身，战士们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满肚子全是气，凌连长怎么这样子，菩萨心肠起来了，连一个日本小女孩也同情，我们有数不清的同胞死在日军的枪下啊！日军可没有这么同情过啊！

    没有人回应凌连长的喊叫，凌连长又嚷道：“谁跟我上去救人？”

    还是没有人应答，战士们把眼睛移开，有的低下头，有的抬头看天，有的远望敌人的阵地。

    林指导员喊道：“凌连长，时间紧迫，延迟一分钟，就会给我们带来更大的危险，就可能牺牲更多战士的生命。”

    凌云坚决地喊道：“林指导员，战斗由你指挥，我去救人。”

    凌云跳出战壕，提着枪，弯着腰，向山坡冲去，两个战士见状，只得也猫腰跟了上去。

    一个日本军官提着手枪，向小姑娘奔过来。凌云提着长枪向小姑娘冲上去。

    日本小姑娘向山下冲下来，一不小心摔倒在地，滚了下来，滚了一会儿，碰到一块石头，停住了。小姑娘站起来，手握着两枝杜鹃花，又往山下跑。

    日本军官在后面用中国话喊她：“千叶子，前面危险，不能去！”

    小姑娘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只顾向前跑，像一只奔跑的小红兔。

    三十米，二十米，十米，两个男人距离小姑娘越来越近了。凌连长举枪瞄准，凌连长看到了日本军官背后有个日本兵举枪在瞄准。他大喊道：“趴下，危险。”

    凌连长开枪射击，两声枪响，两颗子弹从日本军官的耳边穿了过去。日本军官惊得趴在地上，他身后，一个日本兵中弹倒下了。

    日本军官转头一看，冷汗流了一身。他对着小姑娘嚷道：“趴下，千叶子。”

    凌云从地上跃起，一个冲刺，把奔跑的千叶子按倒在地。千叶子手上的两枝杜鹃花抛上了半空，像是两只红色的飞鸟一样，向着山下滑翔而去。

    一串子弹飞过凌连长的头，把跟在他后面的两个战士撂倒了。凌连长咬了咬牙，喘了一口粗气。他抱着千叶子，向山下滚下去。日本军官也学着凌云的样子，向山下翻滚而下。

    山上的机枪哒哒地响个不停，子弹把地上的土打得飞起来，阵地上尘土飞扬，像一个罩子一样笼住了战壕。凌云滚到壕沟里，小姑娘得救了。

    日本军官也滚到了壕沟里，他举起手，用中国话说：“我是来救我女儿的，谢谢你们，救了我的女儿，也救了我。日本兵太可恶了，竟然对我父女打黑枪。”

    凌连长友好地笑说：“你的女儿真可爱。”

    “谢谢新四军，我叫艾中华，归新四军总部特科管。”日本军官用流利的中国话说。

    “那你怎么穿着日军军服？”凌连长惊异地问道。

    “我是机要人员。”艾中华小声说。

    林指导员跑过来，嚷道：“凌云，你不要命了，太危险了！”

    “这，不是没事吗？”凌连长憨厚地笑说。

    林指导员瞅着艾中华，艾中华小声说：“我们是同志！”

    “谁跟你这鬼子是同志？”林指导员挥手说。

    凌连长笑说：“这军官说跟我们是同一部队的，归新四军总部特科管。”

    “战场上，我不相信。”林指导员挥手说，“把这鬼子枪下了，绑了。”

    两个战士上前，下了艾中华的手枪，扭住他的双手。

    艾中华说：“我真的是新四军战士，不要绑我，我要求和你们一起战斗。”

    凌连长说：“既然是新四军战士，我们看你的表现。”

    “放开他，监视他的行动。”林指导员说。

    两个战士举枪站在艾中华身后。全神贯注地监视着艾中华。

    千叶子笑说：“真有趣，我从山上滚下来，像一块木头似的，滚到沟里，竟然没事。”

    凌连长摸了摸千叶子的头，说：“真可爱，脸儿红扑扑的！像我的女儿一样漂亮。”

    艾中华看着迫击炮，说：“同志们，打蛇要打七寸，听我的，目标前方290米，偏西3米，日军指挥部，三炮齐射。”

    炮手们看着林指导员。

    凌连长举起望远镜一看，前方目标处果真有无线电杆掩在树木后面。

    凌连长说：“指导员，你看一下，前方目标处有电线杆，掩蔽在树木后面，不仔细看，看不出来，那应该是日军的指挥部。听他一回吗？”

    林指导员接过望远镜细看，他看到了树后面的电线杆，心中不由得兴奋起来。

    林指导员转头对凌云说：“试探试探。”

    凌云点点头。

    “目标前方290米，偏西3米，日军指挥部，四炮齐射。”林指导员果断地喊道。

    四门迫击炮射手调整目标，调位完毕，一战士喊道：“调位完毕。”

    林指导员咬了咬牙，大声喊道：“开炮！”

    迫击炮愤怒出膛，哐啷哐啷地响起来，像是火山爆发一样，在日军的阵地上炸响，炸出四朵弹花。

    凌连长举着望远镜，他看到一杆日军膏药旗被炸飞了，一节节电线飞上了天，像是一个一个的惊叹号。他兴奋地叫道：“打中了！打中了！日军指挥部！”

    林指导员拍着艾中华的肩膀，笑说：“你真是我们的同志。”

    艾中华说：“我是一名新四军战士，保家卫国是我神圣的职责。”

    “艾中华同志，迫击炮连欢迎你。”林指导员握住艾中华的手说。

    艾中华笑说：“我和你们并肩作战。”

    突然，千叶子哭起来，她站起身，弓着腰，跳出壕沟，向着日军阵地跑去。

    凌连长看到一团红色飞过，心里一惊，大声喊道：“趴下，危险，趴下……”

    艾中华随即跳出壕沟，冲向红色，他追上女儿，奋力向前一扑，把女儿扑倒在地。

    “爸爸，不要打，那边还有妈妈和姥爷。”千叶子着急地哭喊。

    敌我双方又打起来，阵地上枪炮声不断。千叶子大哭，她挣脱爸爸的手，爬起来，又向前冲去，边跑边叫：“妈妈，妈妈，姥爷，姥爷……”

    艾中华爬起来，又追女儿。凌连长像只猎豹一样跃上壕沟，追过艾中华，追上了小女孩，他往前一扑，将千叶子扑倒在身下。

    一声呼啸声，一颗炮弹从日军阵地上飞到凌连长身边炸响了，凌连长抱着千叶子从炮烟中滚下来，像一粒滚石一样，神速地往山坡下滚。

    艾中华退到新四军迫击炮战壕，他看着日军的阵地，喊道：“调整炮位，前方260米，偏东2米。”

    林指导员应声喊道：“炮位前方260米，偏东2米，开炮！”

    炮弹呼啸呼啸地在日军阵地上炸响，对方的炮哑了，像是突然受了惊吓的疯狼一样，不嚎了。

    阵地上鸦雀无声。

    新四军战士们喊叫着凌连长，围了过来，千叶子轻轻地叫唤着：“叔叔，叔叔，你醒醒啊……”

    凌连长闭着眼睛，他仿佛看到云空中有个人在叫唤，他不知那是谁，他定神细听，慢慢地，他听出来了，那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好像是他女儿的声音，真的是女儿的声音吗？

    凌连长无法辨识，他已经好几年没听见女儿的叫声了。那是多久呢？那是在一场遭遇战中，女儿在树林中飞快地奔跑，逃避日军的追杀，可是她跑不过日军密集的炮弹，她没有跑回来，一颗炮弹落在她的头顶上，女儿一下子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一样，在炸弹中绽放。女儿的尸首没找到，凌连长只找到一片花布，花布上残存着一朵杜鹃花。

    那么，怎么会有鹃花的声音呢，我是不是在做梦呢？凌连长想。

    凌连长叫唤着女儿的小名：“鹃花、鹃花……”这两个字在凌连长的嘴唇上翻来覆去，充满甜甜的爱意。

    凌连长从胸前掏出花布，右手紧紧地拽着。

    千叶子看到凌连长的嘴唇在翕动，她凑近去听，没有听到声音。千叶子看着凌连长一开一合的嘴巴，泪流了出来。她擦了一下泪，站起身，看到两枝杜鹃花挂在一丛矮矮的枯树上。千叶子走过去，从树上小心地取下杜鹃花。千叶子捧着两枝杜鹃花，走到凌连长身边，跪下，虔诚地将花放在凌连长手上，流着眼泪呼叫：“叔叔，这是我采的花，送给你。叔叔，是我，是我害了你……”

    凌连长最后听到女儿的叫声，他笑了：“鹃花、鹃——花……”

    两枝杜鹃花从凌连长的手上掉下，落在他的血衣上。凌连长满面土灰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泪。

    艾中华跪下，伏在满身是血的凌连长身上，看着凌连长，大声地哭，不停息地长嚎，像失去了亲生父母一样。

    战士们跟着哭起来，悲恸声惊起一群鸽子，鸽子从南边滑翔而来，在阵地上空滑翔了一周，像一朵朵开在半空中的白花，随即，向着东边的太阳飞去。

    凌连长手上的花布弹落在地，杜鹃花变得血红血红。

    艾中华站起身，擦干眼泪，调整迫击炮的方位，喊道：“为凌连长报仇，正前方炮位270，开炮。”

    林指导员愤怒地喊道：“为凌连长报仇，正前方炮位270，全体开炮！”

    咚咚的迫击炮声响起，一排排炮弹愤怒地向着日军阵地吱吱飞去，像一朵朵凌云开放的白花。炮声像凌云连长的呼叫：“鹃花、鹃花、鹃花……”

    冲锋号叭叭叭地响起，全团战士如猛虎般，向着日军阵地冲锋而上……

    林跃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小小说集《特别的一年》《红玫瑰的童话》《向南飞》，长篇小说《两帝师》《黄道周》《躲进妈妈心里》《飞吧，高跷》等。

    责任编辑：谢宛霏

林跃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