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报客户端

返回
 中青在线版权与免责声明

中国青年报手机版

中国青年报手机版二维码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官方微信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官方微信平台

2023年05月23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贝壳街(小说)

谢栋斌(24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3年05月23日   01 版)

    视觉中国 供图

    几个月前,一个才华横溢的画家朋友突然来拜访我。那天正是阴雨绵绵的日子,他撑着一把黑伞,站在屋子外面,活像一个在墓碑前表示悲悯的客人。我赶忙邀请他进屋,给他拿来拖鞋时才注意到他连衬衫都换上了他最不喜欢的黑色。来不及好奇,在我倒茶的功夫,他说明了来意——邀请我去贝壳街。

    真让人惊讶,喝茶的间隙我看向窗外的绵绵细雨,以及他脸上的阴云。恍惚中他提起贝壳街的来历。艺术家们向来都有自己隐秘的沟通渠道,在常人所不知的地方,举办独属于艺术家的沙龙和集会。“贝壳街是所有艺术家的机会,只有去过那里的人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艺术家。”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口渴,他嘴巴上遍布干裂的死皮,眼睛里也满是血丝。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虽然也是这般清瘦,却红光满面。染着一头红发,穿着花色衬衫,就连鞋子上的图案都是自己画的。在为我介绍他鞋子上的图案时,他语气昂扬,神情里满是激动:“嘿,你知道的,这是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的动画人物,还记得他的尾巴吗?根本没有黑色,哈哈,你一定怀疑过。还有这个……”我很喜欢他的画,当时就买了一张挂在客厅的墙上。

    我最终告诉他我会考虑,在短暂的静默后,他拖着自己和房间里唯一的黑色离开了。我看着茶几上没动一口的茶水,以及屋外突然打开的黑伞,感到一阵寒冷。

    3天后的午夜时分,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我家门口。在他的注视下,我匆忙之中只带了手机便出发了。车子在公路上飞快地行驶,因为住的地方离市区较远,所以一路上很少见到行人和车辆。尤其到了夜里,这座城就像一个睡熟的巨人,除街灯外,你再无法察觉出鲜活的气息。下了绕城公路后,他笔直地朝着双子塔楼前行。对于一个才华横溢的三流画家和一个生活潦倒的上班族来说,双子塔楼并不会是常去光顾的地方——毕竟谁也不想在点了一杯用可乐粉冲泡的廉价可乐后,被服务员用充满蔑视的笑容强迫支付58元钱。

    车子停在双子塔楼的地下车库F2区。下车后,朋友沉默着为我带路,一直走到C1区的喷漆下,他才缓缓从黑色风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卡。停车场灯光昏暗,我只来得及看到“邀约”两字,就被突然出现的一道门惊住。我跟在朋友后面,当我们走进门后的通道时,它无声地关闭了,好像要将我们困在这望不见出口的狭窄通道中,任由我们自相残杀。通道内光线昏暗,不时从朋友头顶降下一束灯光,好似突然投射过来的视线般让人不安。

    十多分钟后,我们从通道中走出,进入了灯火辉煌的地下城市。我们脚下是一条宽敞的青石板路,两侧则建造着各种不同风格的建筑。有穹顶的塔楼、哥特式的教堂、日式风格的拉面馆以及奢华的中式四合院。无一例外的是,每座建筑门前都挂着一只流光溢彩的贝壳,顺着街道一直望去,会在尽头看到一只巨大耀眼的贝壳竖立在贝壳街外,仿佛贝壳街是巨大扇贝中的珍珠,而我们只是这珍珠表面的微生物。

    当我们的双脚踩在青石板路上时,整个贝壳街的灯光蓦然亮起。我感到自己正被无数不怀好意的目光吞噬殆尽,来自这陌生世界的压力轰然砸在我的思想之中,不留一丝呼吸的机会。朋友仍旧没有说话,他独自朝着穹顶的塔楼出发,每当他踩向下一块石板时,贝壳街就像钢琴琴键一般发出愉悦高亢的呐喊。

    说真的,我从没想过艺术家的世界是如此的静默。它灯火辉煌,却毫无人气,人世间一切华丽美妙的东西都在这里找得到凭依,甚至一切被人们赞颂为崇高的艺术,都只是这世界中零星的一点。但当如此众多的人类穷极一生才能获取的性灵和思想充斥进我们双目和理性时,我只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眩晕和呕吐感。许久之前的一次谈话中,我的这位画家朋友曾经说过:太过强烈的美的冲击,只会让人目眩神迷,而无法察觉出美的真谛。我想我那个时候就是这种状态,当我苏醒过来时,我的黑色大衣朋友,已经在穹顶塔楼中隐去了身形。

    我只能独自在贝壳街探寻。当我走过青石板时,没有丝毫乐曲传出,唯有永恒的静默和贝壳街从未熄灭的灯火在我头顶盘旋。我经过那座教堂,仰着脖颈观察它尖耸的塔顶和五彩缤纷的玻璃窗口。想想村头讲故事的老头儿,在某一刻我发现了一种真谛,一种模糊不清却让人醍醐灌顶的真理充斥在我心中,于是我对着这伟岸的教堂嗤之以鼻。我一定要说,这完全是我无意识中做出了这样的行为。在我看来,我一直是一个渴望升职加薪并能找到机会羞辱我上司的可怜鬼。如果没有认识一位画家朋友,我这一辈子可能就活在不断更新的短视频之中,且自以为美的东西就只有它们。绝不撒谎地请你们相信,对于艺术和艺术家的世界,我心中的嫉恨远远超过羡慕,但这不会使我在面对一个如此宏伟壮观的教堂时发出那样可笑的声音。

    万幸的是,并没有所谓的安保人员和正义之士前来纠正我的错误,那会让我非常难堪,以至于想立刻逃离此地。于是我立刻朝着另外一边走去,那是日式拉面馆的所在地。当我越来越靠近它时,仿佛听到了一种哀婉的曲调,来不及细想就已经置身于狭小的木制房间中,看一位艺伎撑开折扇,似哭似笑,令人厌烦。不多时空气中传出一股浓汤的香味,却掺杂着一些劣质海鲜被油炸的腐败感。我只能继续扭头,甚至在扭头的空档不自觉嫌恶了一声:小家子气。这让我更加懊恼,只能脚步匆匆经过朋友走进的穹顶塔楼和中式四合院,并在喉咙一有想要出声的欲望时,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这实在有违本心,尤其是在说出自己内心的嫌恶时,最会惹人不快。我的生活经验一直在告诉我,想要保持自我在群体中的融洽性,一定要少发表个人意见。尤其在面对他人的成果时,最好只表达出赞颂,无论你是否真心喜欢。

    离奇的是,贝壳街越往深处,建筑物反而越亲民,我甚至发现了两三间草屋。一路上没见到人,在心绪平复时,我松开了捂嘴的手。渐渐地,贝壳街的静默占据了我的心扉,我感受着青石街与鞋底发出的“笃笃”声,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令我忘乎所以,大踏步地朝前走去。

    终于,我似乎走到了尽头,在青石街的终点,一座小小的茶楼背靠着巨大的贝壳,显得那么萧索。刹那间,我从那股伟大的静穆中苏醒过来,看向敞开大门的茶楼里,一张久经岁月的木桌旁,坐着几个头戴高帽的人。侍茶的小厮穿着灰色大褂,手里提着有长壶嘴的铜制茶壶,在为那几个人添茶。你知道的,在贝壳街,我完全不由自主。我难以抑制地走进了茶楼,当我的右脚迈进茶楼的一瞬间就干渴无比。仿佛一个从沙漠逃出的旅人,从桌上抓起一只杯子,抢过侍茶小厮的茶壶不断为自己续杯。

    在这一切的行为完成之后,我又陷入了自责中。我看到几个默不作声的人,穿着和朋友一模一样的黑色外套,以及他们胸口别着的漂亮贝壳。我根本来不及说声抱歉,就被他们的提问引向了迷狂。

    “新来的客人,你知道吗,我们刚才一直在探寻一个问题的答案——什么是诗?”

    他们保持着同样的声频和不同的音色对我提出这样的问题。天知道什么是诗,我一个衣服都洗不明白的傻瓜蛋儿,连读一首诗的时间都腾不出来的庸俗之人,我怎么可能知道答案?可那种迷梦般的声音,一瞬间就让我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我的意思是,我的理性再也无法占上风,只能狂乱地说一些让我后悔的话。

    “诗?搞不懂的东西!”

    我想这答案令人震惊,当我恢复理智时,我才发觉自己说了多么愚蠢的话。可笑的是,我竟然在生人面前搬弄自己那点可笑的知识和见解,在他们表示疑惑时,大言不惭地给出答案。

    “新来的客人,请恕我冒昧,如果诗是如此,那究竟什么才是崇高的事物?”

    “唯有绝不弯曲的笔直的性灵,迷蒙却毫不退避的情思,以及无论何人听到或见到就必定哑口无言想要臣服的生灵的思想。这美丽的、伟大的静穆,在海潮退去、爆炸声远离、一切轰然吵闹的东西都远去时,仍会在思想中轰鸣。”

    沉默再次占领了贝壳街,而悔恨在我脑海中吵翻了天。突然其中一个戴高帽人的哈哈大笑,拍着桌子展露出他的面孔。一张圆润而有光泽的胖脸,浓密的胡须,以及一双深邃的眼睛。额头密布的皱纹展示着他的人生阅历,而喝茶时手上露出的老茧,则惊醒一切看轻他的人。

    “我喜欢你的答案,年轻人。”说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枚金灿灿的贝壳,并亲自戴在我的胸口。“你知道吗,我们已经吵了许多年了,仍然没得到一个答案。你让我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视金钱名誉如粪土,只渴望着崇高的理想。但最终,却仍然倒在了喝杯茶都要花8个贝壳的贝壳街。你将是这个世纪、下个世纪、甚至下下个世纪最伟大的诗人,我们几个都同意。”

    你明白的,对于一个毫无天分的人来说,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简直是一种妄想。当时我已经清醒了,我的理智催促着我说了太多拒绝的话,但他们只是沉默。直到我停止了从我愚笨的口腔中发出声音,他们抬了抬黑色的帽子送我离开那里,并给了我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想想吧孩子,你接下来要得到的是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金钱,以及世人嫉恨的才华。在贝壳街,一只屎壳郎都可以成为艺术家,何况是你呢?”

    不等我再次开口,我便回到了通道外,而我的朋友穿着黑色大衣,凝神望着我胸口光彩照人的贝壳默不作声。我们如来时一样离开贝壳街,不过这次我走在前面,朋友跟在后面。头顶不断洒下的灯光这次不再冷冽,而是充斥着一种臣服和嫉妒。

    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5点,当我对着镜子洗漱时发现那个贝壳竟然隐去了。带着无数的不解,我看向家里那丰富的色彩,竟催生出一股反胃。我过去是多么喜欢那些明艳的事物,如今就多么厌恨它们。现在如果你愿意光顾我的陋室,只能看到静穆的黑色。

    贝壳街的给予是如此慷慨。两个月内,我成了炙手可热的诗坛新人,第三个月时已经出版了自己的个人诗集并热销3000万册。上个月,我已经摘得了所有诗人一生所能获得的所有奖项,十分顺利地在双子塔楼拥有了整整5层的房产。

    万事万物都有代价,贝壳街给予了我诗人想要的一切,也收回了朋友的一切。昨天,我穿戴好大衣,在阴雨绵绵中对他表示悲悯。当我撑起黑色的大伞,把他的骨灰带进贝壳街时,通道中的灯光传递出一种愉悦感。这次我隔着黑伞向上望去,才发觉那是一颗颗藏在贝壳中的眼睛。但现在,谁又在乎呢?朋友的骨灰变成了一只金灿灿的贝壳,当我离开贝壳街时,他代替我被挂在了贝壳街深处的茶馆门前。

    责任编辑:龚蓉梅

赖尔:探索“讲好中国故事”新路径
写好​悬疑小说的前提要讲好故事
确实有些细节,是你写作的分界线
难以启齿(小说)
《蒋勋说唐诗》:一场浪漫的出走
《归来》:在朴素平凡的生活里绽放迷人的花香
贝壳街(小说)
旧书是本散文集(小说)
返回
中国青年作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