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没来由地来了。风跟着云,云携来雨,于是,整个抬头村的天空,捂上了厚厚的锅盖,黑压压的,一片氤氲。下雨的当儿,自然不能出去疯跑了,没什么事做,我们便会在屋檐底下,闲坐着,静静地听着那泠泠的雨。
抬头仰望,天黑蒙蒙的,雨如卷帘一般,那一片高低分层、错落有致的屋顶,便成了一幅泼墨的中国画。灰的是墙,黛的是瓦,灰而朦胧的则是天空,让人有些寂寥和落寞。这时,便有一抹绿生动跳入了你的眼中:它们,在隆起的屋脊,站如松,绿似葱,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含一抹深沉的灰绿;在夏雨之中,茂盛着,蓬勃着,明亮你萧瑟的眼眸。
是的,这屋顶站立的一片灰绿,便是乡村的瓦松了。
这是故乡最常见的一种植物。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江汉平原,建房子还不兴钢筋水泥,屋顶铺水泥贴瓷砖还不是潮流,村子里,都是典型的江南古旧民居,一溜眼望去,房子无一例外地敷白白的墙,铺青青的瓦,筑高耸的脊,挑高高的檐。瓦松的种子,不知什么年代,从哪一只调皮的小鸟的嘴中掉落下来,在村子的青瓦白墙的老房子上,生根、发芽,从一棵变为两棵,从一块长为一片,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葳蕤、蔓延到整个村庄的屋顶。
瓦松虽然沾了“松”的名,但从外形来说,除了塔状的身躯之外,丝毫跟松搭不上边。它没有细细的松针,而是长着肉乎乎的叶瓣;它没有挺拔的身躯,而是身长不过30厘米;它没有松的秀颀和美丽,而是除了葱绿就是葱绿。唯一能与松相似的,就是它的顽强——直直地站立,迎向铺天盖地的大雨,迎向扑面而来的狂风,不弯腰、不低头、不谄媚。我想,这或许是别人赐名它瓦松的一个缘由吧!
以屋顶为家的瓦松,离天虽近,却并没有得到上苍的眷顾。它没有肥沃的土壤以供生长,没有足够的水分以供饮用,更没有人伺候它,为它施肥、浇水、拔草修枝,甚至,它还得忍受狂风的肆虐、骄阳的炙烤。但,它却勇敢而坚强地在这贫瘠的屋顶存活下来,渴饮雨露,饥餐风雪。几片青楞楞的瓦,几颗从风中带来的粉尘,偶尔从江汉平原低沉的天空落下的雨滴,都能化为滋润它生命的养分!它没有杨的秀颀,却生得青翠葳蕤;它没有草的纤柔娇媚,却生得顽强挺拔;它没有柳的婀娜多姿,却在江汉平原的屋顶,活得悠然自得!
小时,见过瓦松开花的场景。那应该是秋风将近的时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乡村房子的屋顶,似乎一夜之间,变得灿烂和绚丽起来。满屋顶的瓦松花开放了,细小如粉末状的花,在江南的秋高秋爽、蓝天白云之间,宛如白色氤氲的雾气。屋顶上,白花生姿,屋顶下,华盖如伞,黄叶摇曳。担锄的老人准备去田里劳作,站在房檐下,吸了一袋旱烟,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噜噜噜”地叫唤着这猪圈里的小猪,鸡鸭们在屋门前的草丛里悠闲地散步——那时的我,就这样呆呆地看着,欣赏着我的乡村,欣赏着一种带有中国水墨画意境的美。
慢慢地长大,读过很多古人描写瓦松的诗句。唐代卢纶的诗句“绕池墙藓合,拥溜瓦松齐”里,就长有一大片整齐的瓦松,它们与池水、苔藓相伴。韩偓的“睡起墙阴下药阑,瓦松花白闭柴关”就是另外的一番美丽了——刚刚午间小睡了一会儿,然后再墙阴之下走下了药圃的围栏,药圃里的瓦松开出了白色的花,欣喜不由得溢满了胸怀,好一幅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画卷。陆游的“人稀土花碧, 屋老瓦松长”,则是远离家乡的游子才能懂:人走了,村子便寂寥下来,屋子也变得苍老了,唯独屋顶的瓦松,却兀自疯长——这是诗人陆游由瓦松枯荣引发的苍凉慨叹!
瓦松终其一生,都生活在瓦上。在日出日落之间,眺望着农人的疾苦;在星斗转移之间,守候着乡村宁静和悠长。它看潮起潮落,听鸟儿叽鸣,用它不变的身影,守望着一群又一群的人从这个村庄诞生和消亡。它是农家屋顶上的普通植物,也是乡村的一个标志,正是有了它的装饰,乡村的天空才显得色彩斑斓,正是有了它的生长,乡村枯燥的岁月才增添了几分生动和蓬勃。
可惜,陪伴乡村的瓦松终究还是慢慢消失了。随着乡村的建设发展,村子里的白墙黛瓦的房子,被很多方方正正的楼房所代替了,那些黧黑的瓦片,化作了闪亮的琉璃瓦、玻璃瓦……在屋顶上居住的瓦松,失去了居处,失去了屋脊留存的泥土,也无处生存。起始,还能偶尔见到瓦松,它们蹲坐在那些没有拆掉的老房上,孤独和寂寥。后来,就无处寻觅瓦松的身影了,整个乡村已经没有了老房子,所有的房子都变了样,没有青的瓦,白的墙。
抬起头,乡村的天空依旧雾气氤氲。布谷鸟依旧从乡村的天空掠过,滴落下如诗一样的语言。只是,那一片长在白墙黛瓦上的瓦松,不见了踪迹……
责任编辑:谢宛霏
广州云英实验学校小学教师 周世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