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小说）

    空气闷得让人透不过气，天上黑压压的一片直盖头顶，地下热烘烘的一团直冲云霄。以瑛胸口不住地起伏着，嘴巴鼻子因为这该死的覆盖物，透不过的气似乎都要从胸口喷薄而出。尤其是走到脚踩着脚、手架着手的地铁上，黏腻得仿佛要把所有追赶时间的人都粘在一起。

    她清晰地感受到指甲盖大的汗珠正在从额头慢慢渗出、滑落、在衣服深处寻找汇集的海洋……她看见身边的人跟她一样在仅露的眼中宣示着不满的情绪，但是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手上的手机不肯移开。有的在仅存的空间里拘束地打着无意义的几个字；有的在用手撑出一片空地来拨动方块里千篇一律的画面去寻找值得驻足消磨时间的那一角；有的在盘算着座位上的人什么时候才能把臀部从那块银色的栖息之地移开，让自己也享受一下难得的闲憩。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她想。她忽然想到自己还是小屁孩的时候，最喜欢窝在被子里看着还没手掌大的屏幕上的游蛇，在那里一个一个的由短变长，一步一步地在小小世界里攀上又一大高峰。忽然有一天，一个不速之客打开了她的房门，走进了她的世界。

    “瑛瑛，赶快起来，小宇哥哥来了。”她一把抹开压在脸上让她安心的被子，眼睛不知道是因为强光还是因为困顿始终没有睁开。“小雨哥哥？我还刘星弟弟呢。”翻了翻身，她又继续睡了回去。不知道睡了多久，睡到她觉得日头更加强烈了，被子被窗外的阳光烘烤出了一股特殊的香气，她猛地被一个陌生的声音吵醒。“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随即而来的是要把门关裂的声音，这哭闹声反而激起了她的兴趣。打开门，只看见一个比他高了一头的胖胖的男孩子，长得还有点像学校她觉得最讨厌的同学，穿着橙色的、快要垮到屁股上的球衣，衬得他黝黑的皮肤更黑了起来。他正在被妈妈哄着劝着吃着东西，但是嘴里还在说着“我要回家。”“呀，你看，瑛瑛醒了。”那男孩停止了哭闹，挂着鼻涕沫的脸转到了瑛瑛这边。瑛瑛尴尬地笑了笑，走进洗手间刷起牙来，等洗漱完之后那个男孩子的脸也被妈妈清理干净了，没有之前的声嘶力竭，现在反而正常地有了一副待在别人家里的局促与礼貌。

    妈妈端着一盘从厨房切好的苹果走了出来，“瑛瑛，这是西西阿姨的儿子小宇哥哥，西西阿姨要生小宝宝了，所以小宇哥哥在我们家住几天，好吗？”以瑛没说话，她不知道平素里总是忙上忙下、让她干这干那的妈妈为什么突然一下子变了个样子，反正影响不到自己什么，她便不表态。但是过了几天，他发现这个男孩子果然如她想象一般，尤其是那些习惯自己是怎么也看不惯。她开始关注着这个男孩子的奇怪举动，全身热烘烘冒臭气的时候，他居然装模作样地走进洗手间开一下热水就出来了，其实除了头发沾了点湿，身上一律是干的，这么粗糙的伎俩妈妈怎么会看不出。以瑛怎么想也想不通，尤其是在自己干什么都会被妈妈发现的情况下，家里人只顾着怎么样招待好他，怎么样让瑛瑛多让着点他。“瑛瑛，虽然你小一个头，但是小宇哥哥是客人知道吗？你要多带着他出去玩。”可她实在抵触这个连澡都洗不干净的人，想到他身上隔着几米都能闻到的臭味，以瑛不禁打了个寒战。

    但是父母一味地请求让以瑛实在难以拒绝，在家里没人的一天下午，她终于鼓起勇气带着小宇来到了楼下去正经地见她的小伙伴。在下楼的时候她对着小宇说：“等下你不要跟着我知道吧，我们是独立的个体，各玩各的，不要想着我会救你。”小宇又瞪着那双挂着浓密睫毛的黑眼珠子，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丢了魂一样点了点头。看到他答应了，以瑛也就没有管那么多了，等到与伙伴们碰了头，撒腿就开始玩起了“魔鬼训练”——其实就是熊孩子在小区内的躲猫猫，你追我赶，青春的汗水在艳阳高照的日子里挥洒，别提多畅快了。直到太阳挂上枝头，直到黄昏给大地铺上了一层红晕，回家的想法才在以瑛脑中闪出，她蹦跳地回到家中，到了门口才发现今天下午跟着她的“大高个”落了单。

    以瑛吓得汗毛直立，一想到平素里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妈妈，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那还不得拎起拖鞋朝她飞过来。于是以瑛又迅速地跑下楼，开始找起了“大高个”。在电梯升起落下的过程中，她脑袋不断浮现起“大高个”可能藏起来的地方，草丛、花坛、还是哪栋楼里面，她脑袋也设想了无数找不到“大高个”的后果，被骂、被打甚至是被赶出家门，直到电梯停到了她所在的那一层，她知道审判自己命运的时候到了，踏上电梯能不能找到“大高个”就是之后的事情了。

    电梯停下，她的心开始趋向平静，她静静地等待着命运之门的开启。在开启的那一刹那，他突然看见了高个子出现在电梯门口的身影，本就黑的皮肤因为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得更不真切。她惊讶的情绪迸发出来，但是又不想表现出来的复杂表情在脸上一览无余，她想她现在一定是囧爆了，她想他一定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我正找你呢！”她拍了拍他，他还是没有说什么话，就这么痴痴地随她一起回家了。妈妈因为两个小孩的晚归责备了几句，却无伤大雅，他们俩出奇一致地都没有提这件事情，仿佛这就是他们两个之间共同的秘密。但是，以瑛不是那种耐得住性子的人，她寻了个爸妈都出去的一天，直冲冲地就问起小宇那天捉迷藏去了哪里？为什么到大家都解散了还不出来。小宇结结巴巴地回复道：“你……不是说，不要跟着你吗？我就自己找了个地方。”以瑛觉得不会融入玩耍群体的孩子就是另类。她小时候到哪里都可以作威作福，“我晕，那你要跟我们玩啊。”“妈妈说了……在这里要乖乖的，什么事情都听你们的。”以瑛实在觉得这个人虽然长着大高个的样子，可能心理还没有她的小侄子成熟。

    后来她才听到妈妈提起，原来小宇在家被爸爸妈妈管得很紧，小到一顿饭要吃多少、澡要洗得多干净，大到要跟什么朋友玩，都处于西西阿姨的监管范围之内。等到小宇离开了以瑛家，他们也就断了联系。哪怕是逢年过节见到了，也只是打一声招呼而已，仿佛全然没有他们曾经度过的一周时光。小宇的出现就像是以瑛生活里的一场意外，一场异类的生活，后来只听说小宇准备在初中毕业之后就接管西西阿姨家里开的店，他的父母觉得他不争气还不如看店来得实在。

    地铁站的提示音打破了思绪，以瑛看着周围，大家仍然都在盯着自己的手机，只有她一个人站着回想车厢里的人不知道的过往，连她自己因为记忆的冲刷都不知道还存不存在的过往。她看着“滴滴”作响的车门，抓住了快要关门的一瞬间，裹挟着一切冲了出去，消失在人海中。

    责任编辑：龚蓉梅

暨南大学文学院学生 邹肖瑶（2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