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故乡有一棵榕树,一棵一百年的老树。
听爷爷说,这棵是我家祖辈上的人栽下的。众树之中,就这棵树长得最好。后来,祖辈们相继过世,这棵树却已然亭亭如盖了。
在爷爷那个年代,常年吃不饱饭,村头野骨也不见怪。那时,榕树见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人哭,它也哭,微风抖下它枯黄的叶,好似一位苍老的妇人皱巴的老眼流下的泪。树下时常有人倚靠着树干向村头望啊望,盼着那些能够起死回生的人。后来,人失望地往回走,树却依然替人守着归家的灵魂。我想,人也一定惜得落叶归根吧!那些年,树头疯了般地长芽,一遍又一遍地染绿树冠,从很远的地方看,好像一只绿孔雀神威威地抖起它那屏障般的尾翼,映绿了溪水,染绿了低檐,病怏侠的村子霎时添了一份新绿的希望。
十几年后,榕树经过两代人的精心培育,它的每一条叶脉里都浸透了乡亲们的期盼。
我的童年印象里,榕树下是孩子们的天堂。我们在树下捉迷藏,跳皮筋,扔沙包。宽大的树冠如同一把大伞,挡住了阳光,遮住了细雨。我们疯玩,玩得忘了时间、忘了饥饿、忘了家人的叮咛。直到各家升起了炊烟,四面响起了呼唤娃儿的声音,我们才发觉,都这般晚了。分别时,我们还不忘互相约定,“等下吃完饭记得到榕树下来啵!”“好哟!”
每天这段短暂的分别,总会让我在吃晚饭时心不在焉,回味着榕树下被中断的游戏。母亲见我这般走神,又发起火来,放下筷子就拎起我到餐桌后重重地拍我身上的尘土,又用指尖顶着我的脑门警告:“以后你再搞成这样,就不准回家了,留你夜里睡榕树下!”我嘟着嘴不答应,由于着急地想吃完饭,又回到餐桌上捧起小碗胡乱地扒拉几口,偷含着最后一口饭冲出家门,生怕误了榕树下的约定。
母亲哪里懂,榕树下可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不怕日晒,不怕车往,尽管放开胆子耍。只有树懂我们的幼稚,懂我们的羞涩,懂我们的忧愁,它不会笑话,更不会厌烦,它永远在参与,永远在安静地听,永远在细细地感受。
女孩们最爱在树下玩过家家了,学着大人的模样操持家务,我们捡残瓦作碗,折木棍作筷,挖泥巴作米,采野草作菜。原本白嫩的手掌都已沾满了泥石,指甲缝里也都染上了野草绿色的汁水,身上的衣服更不必说了,稍稍一动身,就尘土飞扬,回家免不了遭骂。尽管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我们也毫不收敛,只会越搞越脏。有时候还和男孩们爬上爬下进行激烈的“枪战”。一整天,榕树下都充满着我们的欢声笑语。
2
多少人吃过榕子呢?没吃过的人可能会以为榕子是那些一颗颗的榕果,但在我的家乡,榕子是还没展开的嫩芽,就像是还没开的花骨朵一样,嫩绿嫩绿的,手指大小。
清明前后,榕树的枝头便开始大量冒尖了。这时候父亲就回家找来一根晾衣待遇或是一条竹竿,杆尖修成一个叉,举上树梢轻轻一扭,啪!榕子落到水泥地上,散开几片包暴外层的叶,露出的,是里面最嫩的尖。这时候,我跟几个小伙伴就一窝蜂地抢,拿出父亲事先调好的“盐辣子”,蘸上一圈,送进嘴里,一嚼,唇齿间立刻充满酸辣辣的感觉。如果吃榕子不蘸“盐辣子”的话,那是非常不好吃的,又酸又涩,甚至有些苦,蘸上“盐辣子”,那味道大不相同,有种腌萝卜酸的感觉,但腌萝卜酸少了盐辣子的颗粒感,总之,吃榕子我们只认定“盐辣子”这一种蘸料。我只是惊奇,酸和辣的结合竟如此美妙,这让我想到了化学中的中和反应。
每年的这段时间,我家的餐桌上一定有一碟蘸好“盐辣子”的榕子,饭前嚼几个,开胃。至于我远离家乡后,才发现,吃榕子和用榕子蘸“盐辣子”吃在别人眼里是很怪异的,但对于我们来说,不光是榕子,山上没熟透的李子、芒果、柑子,我们都这么吃。
3
我们村坐落在山脚下,我常常让父亲把我抱到榕树高高的树杈上,我喜欢倚靠着树东张西望,无遮无挡,视线在平坦的田野上一路飞驰,直到阻于最西边的那一座屏风似的高山。夕阳正在下落,慢慢地,陷进山体;慢慢地,消失不见;慢慢地,夜幕降临。
夜深了,山在呓语,水在梦游,山村在打鼾。只有榕树未眠,它点着月光,与繁星做伴,编造乡人的美梦。我确信,它早已把根延伸到各家各户,牵引着乡人的期盼和念想,在某一个枝头开花结果,缤纷绽放。
后来我们渐渐成长,背井离乡,外出求学,榕树的树杈再也无人攀爬,我可能再也不能看到如此美的夕阳了;树梢的榕子再也无人采摘,我可能再也不能吃到如此嫩绿的榕子了;榕树下的游戏仿佛止于童年,只剩光影。
如今社会发展飞快,又有多少能够再次品味的回忆呢?多年后,我们可能习惯了城市的喧嚣,但一定忘不了乡村的质朴,偶尔思乡时,脑海里描画着乡村的远景,撞入眼眸的依旧是这棵榕树。世事变化不停,不变的是扎根于乡土的生灵。
每一次临行,我总要去抚摸几下榕树粗糙的皮,它老了,像爷爷,有凸起的茧有凹陷的纹,我愿将最美好的祝福赠予这棵百年树灵,愿它永葆生机,长生不老。
渐行渐远,回首遥望。
游子浪迹天涯,唯木守望如故。
责任编辑:龚蓉梅
广西河池市环江县第二高级中学三(7)班 韦媛芳(1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