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虽然称呼他为爷爷,实际上他是我的外公。原因无他,只因我们那处外公称谓不常见,于是我的外公便成了我的爷爷。
幼时父母因为工作原因时常要到深夜才能回来,起初是我独自一人在家里吃饭睡觉,再于深夜在睡梦中迎接下班归来的父母。但我几次独自在家被吓到后,母亲决定在傍晚工作前把我送到爷爷家。
每晚昏黄的路灯光,母亲在前方骑着自行车时晃动的身体,以及马路边摇摇晃晃重复的风景,几乎是我对那段寄居生活的全部印象。
我原本以为那段为数不多的日子早已在我记忆中远去,但随着一通电话的到来,一本合上多时的书又重新被翻开,开启它的钥匙则是父亲在电话中略显犹豫的一个问题。
父亲问:“崽,你知道你爷爷去了吗?”
那一刻,母亲和家人的刻意隐瞒被撕开了一道裂缝。我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挂断父亲的电话,又给母亲打去电话确认,最后在回荡在脑海中的母亲的哭泣声中,向辅导员和老师请好了假,买了第二天回家的车票。
从常德到益阳,跨越一段并不算长的路程,我回到出生的那个小镇,然后第一次来到从前只听说过的火葬场,一直到走入大厅中,看见了双眼红肿的家人们和停泊在大厅正中央、像一只漂泊的小船般的水晶棺。我仍不知自己该作何感想。
按照传统,我们在大厅中给前来吊唁的人行礼,在不断交合又松开的手掌心中,我的大脑始终保持着迷茫又恍惚的状态。在一次次来往的间隙里,我终于找到机会问母亲:“我可以近一点看看爷爷吗?”母亲不说话,牵着我的手来到离水晶棺很近的地方。她的眼泪不知何时又再次奔出眼眶,母亲抱着我,俯在我肩头哭。我看着爷爷发黑的手掌,那记忆中干瘦的双手已如一截枯木般腐朽。我觉得自己很想伸出手去握一握那双手,就像爷爷从前牵着我的手一般,但我最终也没能迈出那一步,只有两个人的眼泪空虚地掉落在地面。
葬礼持续了三天,最后一天的上午,我们一行人跟随车队将爷爷送到了焚尸炉。最后陪在里面收捡骨灰的人是我的小舅舅,他出来时抱着那方不大不小的盒子泣不成声,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那样哭。
后续的环节并未持续多久,盒子被抱起又放下,最后在几层薄薄的土壤下归于沉寂。我心中仍未有实感,那个脾气倔强的小老头已经归为尘土。也许他在某一天会想起我们,然后迈着步子到我们的房子里转一转,感慨自己生前的那段生活,然后对房子里哀伤的小辈训斥出声。
笔落至此时,心绪交杂。我想起好多年前的夏夜,曾经和爷爷一起同一大群老人一块在屋前的空地上打蒲扇纳凉,交谈村前村后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曾经偷过爷爷的墨水和毛笔,在墙壁和地面上四处写写画画,然后悄悄把毛笔放回笔筒,却发现用冰冷的雪水搓洗后,手上还留着墨渍。
印象中爷爷家还养过一只猫。他和奶奶一起养过很多猫,那只白猫是最后一只。它性子冷淡又凶悍,除了爷爷奶奶谁也不亲近,每一个试图靠近它的人总会被它用哈气声吓退。几年前老房子拆迁的时候,它缩在被清空了的老房子门口,浑身脏兮兮的,头一次允许我摸它。但那只白猫最后没有跟随爷爷奶奶一起去往新家,而是独自消失在了那片废墟中。我不知道它现在是已经变成了一只流浪猫,整日孤独地在街上流浪,还是跟随不久后就逝去的爷爷一起长眠于天地之间。但我知道奶奶再也没有养过猫。
后来的时日,我们经常会在爷爷的墓前祭拜。我们在墓园中转了几圈,看了无数刻在碑文上的漫长而又简短的一生。而那之中的我的爷爷啊,他是一个脾气倔强又从不肯听劝的小老头,而他早就与他们那栋被拆为一片废墟的老房子和那只哀哀叫着的白猫一起,从时间里渐渐隐去了。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
湖南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生 陈思彦(2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