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陌生 这雾中的漫游
品味所有孤寂 在这诡秘的时候
没有一棵树 看到另一棵树
没有一块石头 看到另一块石头
那时我的生活闪着光辉
朋友都愉悦 相聚相随
可是当大雾突然间降下
光都消逝了 身边能看见谁
至暗时刻像罗网 默然而来
将你和一切相互分离
真的 不能在至暗中思考
你的智慧又从何说起
多么怪异 在这雾中漫步
生命只是一个人的独处
没有一个人认识另一个人
每个日子都享受孤独
这首《在雾中》,作者是赫尔曼·黑塞,以众多小说传世的浪漫诗人。他写诗生涯近70年,写了大约1400首,不算少了。其中一些名篇,是德语诗歌中的瑰宝。
这首诗描述的孤独感是明显的,大多数读者都能领会,若是请你再读一次,也许就读出了文化上的孤独。
一位网友告诉我,雾是欧洲文学常用的一个象征符号,意味着迷失、无助、失去控制,有时也意味着死亡威胁——旅人行走山中,因大雾失足坠落。亚洲文学中的雾不常出场,偶尔出场可能是浪漫神秘的情景,比如在云遮雾绕时遇到了神仙。
所以,黑塞在他的一部小说里插入这首诗,他所表示的孤独,是大雾突降时一种天地万物的状态,不局限于某物某人。
我读这首诗,头脑中沟通起黑塞的某些经历。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他出于知识分子的良知,公开发文反对狂热的民族主义情绪,反对由此而生的仇恨和屠杀,呼吁德国知识分子回归理性和人道主义。我们能想到的,在大众和精英丧失了自我意识的年月,他的呼喊招来了谩骂攻击,在文学界陷入空前的孤立。这也像大雾突降,带来了至暗时刻,他的面前一个知交都看不见了。
如果这首诗写于这样的事情发生后,当然可以这样理解。
如果这首诗写在它的前面,又怎样解释?诗人能不能看见以后才出现的事情?
实际上,不仅是黑塞,许多作家写的事情都在未来可能发生,还有些作家被称为先知,直接写启示性的文字。一般说来,写诗者的感觉可能要敏锐一些,能在早期作品里预见自己一生的,这可以举出不少范例。
黑塞在十几岁时非要当诗人,可是到了三十岁,他为自己成为小说家而惘然。据说那时他为自己虚拟了墓志铭:诗人黑塞长眠于此,他不被人们视为诗人,可是作为消遣小说家却被高估。
要是他不说,我们又怎么知道,年轻时他预想中的诗人是什么样子?完美的诗人是个怎样的存在?他们会不会有不知所谓的诡秘的生活?
他有篇虚构作品,归于童话一类,当然是黑塞式的成年人童话,标题就叫做《诗人》。
那个年轻诗人的经历,分为进山之前和进山之后。
进山修行前,年轻诗人在花灯节上游荡。黑塞笔下的他,已经有了诗人的感受:“身处于这些人和事物之中,靛蓝色的夜空犹如飘荡的庙宇拱顶。”他随心所欲看遍所有美丽的东西,以纯粹旁观者的身份吸收这一切。他有自己的思考,唯有当他成功地把这个世界完整写入诗歌,在这些影像中他能自行涤净并永远占有世界时,他才会真正地快乐与满足。
也就是说,他有个妙不可言的渴望,要当一名完美的诗人。黑塞给他的中国名字,译音叫韩福,大约能看出黑塞隐藏的想法,还是中国古代诗人完美一些。
韩福抛下尘世间的幸福生活,前往黄河源头的深山,成了一位大师的学生。那位大师是一位完美无缺的诗人吗?这样看来也脱离了中国古代诗人的轨迹:像张若虚、苏东坡那样,写诗成就极高、为人接近完美的不在深山,状态很好的陶渊明结庐在人境,可见完美的诗人也离不开人间事物。
进山以后的韩福怎样了呢?一天,韩福赋诗一首,描写他感到欣喜的两只秋空中飞翔的鸟,应该是比以前写得好了。可是,不久天变凉了,曙光初露,鱼肚白的天上有两只苍鹭自在地翱翔,状似极其渴望漂泊,这一切比韩福的诗美得多也壮丽得多。韩福因而黯然神伤,大师一直教他弹琴,教他用心感受音乐,对他写的诗不加评论,而韩福却认为诗词艺术越来越难,越来越崇高。
在黑塞笔下,诗人韩福经历了三次排山倒海而来的乡愁。
第一次,他央求大师让他离开。大师微笑点头:你是自由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可以回来或远离。于是韩福赶回故乡,在窗外听了父亲的鼾声,爬上树看了未婚妻的梳妆。
写到这里,黑塞描述说:“他亲眼所见的一切,和他思乡情切时勾勒的画面一比较,他更明白自己注定要成为诗人,他看见了诗人梦中的美丽和优雅,这是在真实情境中找都找不到的东西。”
还有一次他夜里偷偷跑走,但挂在茅舍门上的琴声透过晚风传了很远。琴音追着他,呼唤他回来。
另一次是思乡梦醒之后。他在梦里种了一棵树苗,妻子在一旁看着,孩子们帮着浇灌。月亮照进他的房间,他恍恍惚惚起床,忽然有了对大师的恨意,觉得这人毁了他的一生。这时大师睁开眼睛,绽放一抹有些悲伤的温厚微笑,轻声说:记住,韩福,你是自由的,做你喜欢做的事。你可以返乡种树,或者恨我。
韩福的诗艺提高,是接下来的必然。
黑塞写了下面一大段话,灵感来时自然精彩,值得写诗的人背诵下来,多次领会:
“他在大师的指导下填诗作词,慢慢地学那神秘的艺术,这艺术看似简单质朴,却能翻搅听者的心灵,犹如风吹过水面。他描述太阳升起,如何在山的边缘踌躇不前,鱼儿如何像水底的影子,无声倏忽游过,以及春风中新绿的草地如何随风晃悠;若是仔细听,那就不仅是太阳、鱼儿玩耍、草地低语,而且是仿若苍穹与这世界每一次于瞬间齐奏无与伦比的音乐。每一位听众倾听时,各自怀着喜悦或苦痛,念起自己的所爱或所恨,小男孩想着游戏,少年想着心上人,老人则想到死亡。韩福不清楚他在河流源头的大师那儿停留了多少年,他经常觉得自己昨天晚上才进入这山谷,而老人拨弦接待他;他也经常觉得,似乎他之后的生生世世与时间尽皆坠落,并且变得很不真实。”
写到这里,黑塞和我们期待的完美诗人,应该差不多了。
没有疑问,完美的诗人首先是把诗歌写得完美的人,而这完美,其实是一种感觉,一方面在写作者那里,一方面在读者那里。
“他描述太阳升起,如何在山的边缘踌躇不前,鱼儿如何像水底的影子,无声倏忽游过……”一段是诗人的感觉,这是必不可少的。
“……念起自己的所爱或所恨,小男孩想着游戏,少年想着心上人,老人则想到死亡”,这一段是阅读者的感觉,也是必不可少的。
预想中的完美诗人,存在于这两种感觉的合一。
诗人追求尽可能完美的作品,这是主产品,所以黑塞也说,那是世界在单个自我中的反映,自我对世界的回应,是个人的一种宣泄、一种呼唤、一种吼叫、一种呻吟、一种姿态、体验中的灵魂的一种反应,灵魂尝试以此反应来摆脱某种激愤、某种经历,或者对此有所了解。
外界的赞赏,即便是很高的赞赏,比如黑塞获诺贝尔奖的理由,“他那些灵思盎然的作品——它们一方面具有高度的创意和深刻的洞见,一方面象征古典的人道理想与高尚的风格”,也都是副产品。
主产品做好了,再得到副产品,总是一件乐事。
特邀编辑:董学仁
责任编辑:宋宝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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