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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瑶里古镇，一进去就是商业街，红色门楼乳色地砖，并无多大引人之处。走着走着，发现踩上了一块青石板，惊觉地抬头，一条宽阔的大河落入眼底，水不大，这儿那儿恰当地露出几个浅滩，仿佛是为了配合溪流的节奏。河岸几棵大树，绝无妖姿，却蕴含深沉。大大小小的商铺，像一串陈年的珍珠，藏进一排排青砖黛瓦间。我怔住了，恍如走进了旧时的老街。
我的老家是平原地区的一个大村，方圆几里的人都到我们村赶场。市场不大，东西向，像个木楔子一样，插在村子中央。
每逢赶集日，村庄还被黑暗包裹着，大路边、小弄里就能听见各种声音，“吱扭吱扭”，是扁担晃荡的歌唱；“嚓嚓——嚓嚓——”，是平板车拖动的音乐；“啪嗒——嗒”，是大脚踏过翘动的青石板响过的节奏。当中还夹杂着说话声：“今年，我家六角（玉米）长得非常好，吃不了了！”“昨夜下雷雨，我家老头捕了很多鱼！”“这5天，我一口气编了7顶草帽！”……略带兴奋的话语，带着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在迷蒙的夜色中弹跳着。夜开始撕开一条淡淡的曙色。
等再次醒来，大街上已经像烧开的一壶水，噗噗噗地跳动起来，社戏要开场了，这边声音上扬，节奏明快：“新鲜豆腐，白白嫩嫩的豆腐啊！”那边声音下滑，但字字落入心底：“邱隘咸菜要吗？邱隘咸菜要吗？”有边走边叫卖的，声音像江南的雨，闪闪发亮：“光明蜡烛！光明蜡烛！”有一个卖绿豆粉丝的女人，叫卖“有绿豆粉丝买吗”，她把“有”字切成了“一一—优”，破口而来，传得很远。“绿豆粉丝”，像戏台上的道白，抑扬顿挫。“买吗”这一声音量极高，拉得极长，真能叫得千门万户开。伴随着“嘎吱吱——嘎”的声响，最后一个院落的门开了。
最东边，一字儿摆开各种竹编器具，竹篮、畚斗、淘箩、簸箕、筛子，像一个盛大的篾器店。对面则是一箩箩的细糠、大米。几杆秤像将军似的，不时被人请来帮忙。那稳稳翘起的尾巴，常常挂起人们舒心的微笑。
再过来点，是各种时令苗秧，南瓜、丝瓜、老鼠瓜，切得方方正正，平平整整，似乎告诉人们，这是用心培育的，没有一点敷衍。很多苗秧还戴着一顶俏皮的帽子，实在是萌萌至极。
大街的中心位置是供销社柜台。长长的柜台，显示了它在周遭生活中的重要位置。盐、灯泡、火柴、镰刀、帐钩，什么都有。菜油是桶装的，提起抽把，看准刻度，往下一按，你要的菜油就打好了，金灿灿的，冒着珍珠似的泡泡，还透出一种特别的清香。
柜台上一长排的玻璃瓶里，装着各种好吃的东西，红艳艳的泡泡糖啦，又圆又润的月饼啦，敦实肥美的油赞子啊，还有装在一罐罐透亮的玻璃瓶里的水果罐头。印象最深的是一分钱两颗的赤膊糖，有淡青色的和褐黄色两种，没有糖纸，方方的，外边粘着晶莹的白糖粒，透出诱人的魅力。我和云一人一块放入口中，相似一笑，一种太阳的快乐从心底喷发出来。
供销社的左边是卖水产的，有带鱼、乌贼、海蜒等。计划经济的时代，我们也在这里排队买水产。要是有乌贼，那是最开心的事。把乌贼骨取出，用小刀随便刻个什么或雕个什么，或是什么都不弄，就可以在河埠头比赛飞船。
供销社对面是肉店。印象中，那肉店师傅身材不高但魁梧，留着一圈胡须，很像老人嘴里的《水浒传》中的李逵。他提起板斧似的大砍刀，在一截并不起眼的金属棍上磨啊磨的，然后提起全身的力，往下一使，胸前的肌肉就疾速地颤抖了几下。我最喜欢听那“嘭嘭”的斩骨头的声音。那声音透出一种满足和自豪，常常给人满口流津的感觉。
老街挤满了各种小摊，翠色如玉的大蒜，青葱欲滴的韭菜，咧嘴大笑的番茄，饱满丰盈的豇豆，还有滚圆憨厚的奉化芋艿头，拙朴无华的锄头……小街本来就窄，两边又摆满了十里八乡的货物。我们在摊头上一趟趟地挪过来又挪过去，心里充满了一层层的喜悦。
老街的西首是家禽摊，一只只羽毛铮亮的公鸡，不时扇动翅膀，制造出一阵阵强有力的小旋风。雪白的大鸟——鹅把头颈一伸，拉出一个汽笛样的声响来。这儿还少不了各种各样的蛋，青壳的鸭蛋，红丢丢的鸡蛋。春天的时候，这儿还会有一筐筐的小鸡雏，圆溜溜，毛茸茸，嫩黄的小嘴叽叽地叫着，叫嚷着要跟你回家……
集市的最远处是航船埠头，常有一艘或几艘船停在那儿，卖碗碟，卖大大小小陶瓷罐子，也有卖胶菜。那个时候，农村只有青菜，还没有这种胶菜。冬天的时候，农家会买上几颗，头朝上，一字儿晾在小屋的梁下，春节时就能成为最好的包头，炒笋、炒肉片、炒猪肝，招待客人。
集市快结束的时候，很多农家货物都会削价处理，一堆梨子1元，一盆河鲫鱼1.5元，一小箩小西瓜1.8元……能干的农家女人出一点点钱，买到一堆能满足一家人酣畅食欲的好货，常常憨憨地笑出声来。
赶集的日子约定俗成，是农历的一三五八日。没有集市的日子，是多么漫长和无聊啊！一三五之间，隔个一天，还不怎么难熬；五之后，要隔长长的两天，而且要隔长长的两次。到“一”的时候，欢乐来了；到“五”的时候，失落来了。欢乐和失落像潮水一样，在故乡的江河上流淌，也流经我整个的少年时代！
走在平实的青石板上，我开始东张西望，一个熟悉的声音又在笑我。是啊，旧时的老街，像藏在记忆深处的一张画，在每一个走过的相似的古镇或古村中，飘出淡淡的身影，或飞翘的檐角，或布满苔痕的石桥，或是一段曲曲弯弯、又突然被一堵斑驳的粉墙迎面挡住的弄堂，吸引我一次又一次地品尝她撒给我的快乐和香甜。当我把这层意思说出来的时候，我看见黑墙门顶上的吊铃摇曳起来，悠悠的声音在空中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
责任编辑：谢宛霏
浙江宁波市宋诏桥小学教师 陈素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