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弗罗斯特诗歌时,读到他一件往事:1894年,他在文学期刊上发表的第一首诗《我的蝴蝶:一首哀歌》,得了15美元稿酬。这件事让他有了自豪感,也有了勇气向女友求婚。
我想到一个有趣的巧合,胡适发表的第一首诗,写的也是蝴蝶。那是1917年2月,《新青年》刊出胡适的《白话诗八首》,中国新诗由此诞生。其中,那首《蝴蝶》排在首位,被称为开山之作。
两人的处女作,都写了蝴蝶,未必有什么英雄所见略同的深意。这种巧合的原因,大约是蝴蝶这美丽又弱小的生灵,因为明确、简单、适合发挥的诗意,更适合于初写作的年轻人。
胡适的蝴蝶:“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弗罗斯特的蝴蝶:“你有没有想过,谁在高处蹒跚而行/命运造就了你,不是为了风的乐趣/带着那些粗心的大翅膀?/似乎上天让你从他温柔的扣子中飘出来/然后害怕他让你赢了……”
第一首像童谣。胡适先前用的标题是《朋友》,写的是失去朋友的孤单。那时他提出文学语言的变革,用鲜活的民间口语代替僵死的官方文言,遇到了猛烈反抗,他身边的朋友,不止一个黄蝴蝶离他而去。后来大概是考虑到朋友的感受,才改了标题,用蝴蝶象征更多的事物。他的这首诗清新自由,诗意浅露,有象征手法和情绪意象化,作为无中生有的第一首中国现代诗歌,还是让人满意的。
第二首写到了命运。弗罗斯特选择了与个人命运平行的蝴蝶命运,所以蝴蝶的哀歌也是人的哀歌。飞得太高的蝴蝶被嫉妒的环境扼杀,让诗人对自己的命运有了清醒认识。
弗罗斯特的诗更成熟一些,这是不用怀疑的。同样是用自由的诗句打破古典诗律的重重镣铐,欧美现代诗歌已经先行百年以上,有浪漫、象征、唯美、写实、神秘等各种风格的传承和创新。弗罗斯特离传统风格很近,没有亮得晃眼的各种诗技,但他接受的传统也是湖畔诗人现代诗歌的传统。
有些诗人收敛了自己,故意写得清晰和简洁,这没什么不好。加拿大诗人迈克尔·布洛克,在胡适那首蝴蝶诗发表一年后才出生,他后来写了一首《蝴蝶》,比胡适他们写的还要收敛,只有清新的一个瞬间,很美的一个感觉:
春天的第一只蝴蝶
身披橙色和紫色
从我的路上飞过
一朵飞行的花
改变了
我生活的颜色
在生活中我们也有类似的瞬间、类似的感受。某个夏日,一位朋友看见一朵荷花,开得正好,如果是前一天、如果是后一天,都不会开得那样好。看见那荷花,他当成那一年的大事,排在许多大事的前面,甚至是他写的作品获奖那件事的前面。
我也许能理解那朵开得正好的荷花。我曾看见某位女子一生里最美的一刻,从内向外发出的光晕,明亮又不突兀,这光晕此前此后都不曾出现、不再出现。因而我也能理解布洛克看见的那只蝴蝶,是美到顶点和飞得正好的那一瞬间。
这足以改变诗人生活的颜色。
布洛克诗中被改变了颜色的时间,有几种不同的词义,可以是一日,可以是一生,在这首汉译里译为“生活”,可以包容所有的时间。
一个瞬间的影响,真有那么大?我看是有的。莫说是一位诗人,就拿普通人来说,忽然有个机遇,看见(或听到、嗅到、品尝、触及)某个事物的妙处,打开审美盲区以后的生活,很可能发生有意义的改变。
读布洛克的《蝴蝶》时,我假装不知道布洛克是超现实主义诗人,有意不从一些复杂和玄奥的角度看这首诗,只是站在浅近的角度看去,觉得他写得也很精彩。我知道早期心理学的惯用做法,如果能用浅近的原理分析一件事,就不用玄奥的原理去解释,这方式有时候也适合读诗。
前面说的诗都是写蝴蝶的,不知不觉用了同一题材说事。后面就不变了,继续说写蝴蝶的诗。这样有个好处,看看同一题材都能写出什么。也有个坏处,说的未必是一位诗人的代表作。
中国诗人牛汉,出生于1922年,只比布洛克晚生了几年。到了六十多岁,他出版了诗集《海上蝴蝶》。我们推想一下,其中那首《海上蝴蝶》,至少是这部诗集的代表作。
他说他在几十年里遇到不少无法解释的奇迹,这首诗写的,自然是其中之一。那么,他那个年岁感受最深、联系最多的那个奇迹,就是海上的蝴蝶吗?
人们都会说:
能在海上飞翔的,
一定有坚硬的翅膀,
敢于跟风暴雷雨搏击。
可是,我看见过,
(千真万确)
几只黄色小蝴蝶
在渤海湾茫茫的浪涛上
不是贴着岸边飞,
是朝远远的大海飞去,飞去!
它们忽上忽下
很像矫健的海属。
黄色小蝴蝶,
火苗一般闪烁,
不像迷路,
也显不出一点儿惊慌;
它们越飞越远,
海岸渐渐地消失。
小小的蝴蝶
你们为什么不回头?
这首诗被人提起的次数较多。有人评价说,诗,就是大海;牛汉是蝴蝶。牛汉一生以蝴蝶渡海的精神沉迷于诗歌:创造语言,捕获形象,孕育意象;写着写着,与诗歌合而为一,无法分离,一同永生。这个评价不低,有对牛汉的特别敬重,他毕竟为写诗付出几十年痛苦代价。
让我意外的是,在我偶然读到的这篇文字里,引用了一章散文诗,是牛汉的《大海与蝴蝶》:
在我的空寂的心灵深处,有一片汹涌的大海和一只黄色的小小的蝴蝶。
小小的蝴蝶变成了我心灵的信使,它飞得很远很远,不管天气晴好,还是雨暴风狂,都勇敢地在海上飞翔,寻觅着我心灵的远方正在萌动的诗。
我十分地愚钝,竟然许久许久不能理解其中的奥秘;蝴蝶为什么那么信任无涯无际的大海?我只听着海的潮汐的呼啸,从没有想到蝴蝶也有自己的语言,并且向大海吐诉爱情。
我不懂大海和蝴蝶的语言。
我一直以为蝴蝶的一生都是沉默的。
蝴蝶舞得那么美妙,它当然会唱歌,而且大海已听得入迷,因为我看见蝴蝶飞越大海时,海水变得异常地柔媚。
是的,大海也渴望柔情,它只用雄性的震慑海天的呼吼召引远方的蝴蝶。
大海永恒而博大,小小的蝴蝶的一生只有短短的一两个昼夜。
渡海的蝴蝶,离死亡已经很近,但谁也没有看见它是怎样坠入大海的。它并没有坠入大海。
蝴蝶与大海一同永生。
牛汉的诗和散文诗的差异之大,远远超出我的预想。他的诗,为什么不像他的散文诗那样放开了写?
在描述同一事物的语言上,放开的语言传导出更为现代的气息;
在进入同一事物的感觉上,放开的感觉会抵达更深一步的层次;
在发挥同一事物的想象时,放开的想象具有更丰富的美感和快感;
还有思想和情绪,也是诗歌要表达的重要方面,在表达对同一事物的思想情绪时,放开了会有放开了的感染力。
有的诗需要收敛,有的诗需要放开。我们要注意的是,如果写读者比较陌生的跨海蝴蝶一类的形象,还是要放开一些。
特邀编辑:董学仁
责任编辑:宋宝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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