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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9月05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声音(小说)

刘嘉瑜(25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3年09月05日   01 版)

    玻璃试管摔在地面,碎了。

    幸好课室里无人注意到我摔碎了一个试管,只是我藏在桌子底下的感受器像一只受惊之后歇斯底里喘气的幼兽,在屏幕上闪现出一截突兀的、大惊失色的波动。我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试图在别人瞥到这屏幕出现异样之前把波纹图关掉。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托马斯撞了一下我的肩膀,指了指已经变成黑色的屏幕,又对我耸肩,他在问,刚才这个是什么?

    一个游戏程序。我做了一个双手按游戏机的动作,又摆出一副严肃敲键盘的姿态,指了指屏幕和主机,以此回答他,想要糊弄过去。

    他没有再比手势,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我,露出自信的坏笑。

    我知道他不相信,只好把食指比在嘴前,示意他不要声张。我又指了指黑板左侧的下课指示灯,用手掌做了一个偷偷摸摸翻开书本的动作,跟他说我可以在下课之后悄悄跟他解释这个事。

    他满足地点头,但依然赖在这儿,不肯回到他自己的实验台去。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不要告诉别人”这个意思是把食指放在嘴唇前面,而不是做出把传给别人的小纸条撕掉的动作?刚才看你比画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其实以前我就一直觉得有很多表达方式的逻辑实在令人不解。

    托马斯把他的食指放到唇前,一通比画后手指又在太阳穴边打转,然后摊开手做出一个困惑的表情。

    这时,红绿相间的下课指示灯突然亮了。从天花板到地板,满天满地都被这交换闪现的两种颜色淹没。同学们收拾了书包,陆陆续续离开了实验室。

    我和托马斯安静地站在原地,他像一只溺水的海洋生物,眼睛和脸都在一瞬间被红绿色的海浪打湿。

    那天我见到了刚刚出生的小侄子,他皱着脸,整张脸哭得通红。我把他抱在怀里,他舒展着手脚依然哭个不停。但那一刻我的心脏忽然紊乱地多跳了一拍,好像有另外一套节奏参与进来,与它产生了共振。我忽然觉得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类好像有一段遗失的记忆一直没能被想起来,谁也不知道我们究竟丢失了什么,但就像胚胎在母体内的发育过程中展现了漫长的进化史一样,婴儿身上好像也短暂地保留了那些已经被我们遗失的东西。但是,我们究竟弄丢了什么?

    托马斯像一株浑身摇曳着悲伤的水草,他比完这些手势,红绿色的海浪终于从他的脸上退去。他恢复常色的眼睛,依然像两颗刚刚从水里打捞起来的、湿漉漉的黑曜石。

    我转身从书包里取出一本书。

    封皮印着一只摇摆中的蜜蜂,是语言课上发的参考书《蜜蜂的舞蹈艺术》。

    我翻开首页,破损的扉页露出伤痕般的黏合痕迹。

    我在地下室里找到了这本禁书。我交叉双手比了个大大的叉,用惊恐的眼神告诉他。

    刚才屏幕上的软件呈现的是一个声波视像图,就是根据这本书上标注的程序编写出来的。我往下翻页,书上记载了我们祖先的模样。我把书页展开给他看,图片上的人类,在脸的两旁分别长着一片半弧形的、像梯田一样有沟壑的东西。

    在生理课上,老师告诉我们那是低等动物身上才有的东西,我们人类经过文明的进化以后,已经几乎淘汰掉了这种多余的器官。现在,在我们腮上只会出现一个小孔,它被一小片指甲盖般大小的孔帘遮盖。从婴儿时期开始,这片孔帘就一直紧紧闭合。据说只有当人在弥留之际的最后一刻,才会自然打开这片孔帘,并且将因此在脸上浮现异常古怪的、分不清是喜是悲的表情。

    如果是文明的进化,为什么课本上总是避免提到人类这一步巨大的跨越?托马斯端详着图片。

    因为这或许不是进步,是我们在失去。我做了一个把东西拂开的动作,摆出痛心遗憾的表情。

    书上说,我们的祖先拥有的这种器官叫作耳朵。他们可以用耳朵听见一种叫声音的东西。

    声音。

    我强调了最后一个概念,把手盖在托马斯的喉结上。他的喉结一动不动,好像我的手不过是经过了一座死掉的火山,山口下只有层层叠叠的冰,只有无底的空白和寂静。

    托马斯学着我的样子,把他的手覆盖在我的咽喉上。

    我张开嘴,试图从一片废墟的喉咙里扯出一块断壁残垣的字音。但是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天空飘过的只是透明无痕的空气。我两手空空,什么都不能从喉咙的深渊里拉扯出来。

    我至今,还没有弄清楚要怎么用喉咙发出声音。我掩住脸。

    我知道了,我见过声音,就在我小侄子那里。我用手贴近他的脸,触摸到他的喉咙。他大哭的时候,喉咙会出现轻微的颤抖,就像我们的心跳一样。

    托马斯握着我的手,将我的手覆到他的胸口。

    那么,心跳也有声音吗?我抬头凝视着他,他的心跳像一艘从远古驶来的船,一浪、一浪、一浪地驶进我的掌心。

    他的手也覆在我按着他心跳声的手背上,我在感知他胸口的震动,他在感知穿透在我手背的颤动,此时,他与我一起倾听藏在人体身上的声音——原来声音从未离开过人类,但是人类已经不再记得世上还有一种叫声音的东西。

    我们的目光再次相遇时,不知不觉都红了眼睛,为人类,为声音,为我们遗失在进化中的记忆。

    你要跟我一起寻找声音吗?我向托马斯发出邀请。

    这本书上说,去有大海的地方,找到一枚潮湿的海螺。它会告诉我们什么是声音。

    我们的祖先很早之前就相互听不懂彼此的声音了。

    书上说,人类的声音逐渐消失于一个“孤岛阶段”。在人类的文明进步到某个程度的时候,人类开始不能容忍其他与自己不一样的声音,哪怕这种声音并没有淬上攻击性,而仅仅只是在颜色、质地、气味、形状、耐热性等其他属性上与自己有所不同,对当时的人类来说也是十分难以忍受的。就这样,人类在交往中变得越来越自我,越来越沉默。他们身上开始出现了化学键的断裂,这些断键像破损的鱼鳍从他们皮肤表面血淋淋地扎出来,不断划伤了游经他们身边的人,也使得他们再无法与外界任何人产生联结。

    人类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变成一座座隔绝关系的孤岛。

    人类的关系网络开始出现水土流失的现象,大片大片的营养物质在暴雨中流失坍塌。在这之后雨水绝迹,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出现长久的干旱,土地龟裂,早期播种在泥地里的语言字音因为缺水焦黑而再难从泥缝里钻出来。从那时开始,地里渐渐种不出粮食,人类饥饿,不得丰收,看见路边残骸般的偏旁部首也如饿狼一般扑上去争相撕咬。于是字不成字,交流溃败成满地疮痍。人类渐渐不再相互交谈,不再说话,声音就在这种伤痕累累的沉默中逐渐流失,最终导致了彻底的丧失。

    失去了语音之后,人类的耳朵难以接受没有人声的单调世界,连鸟鸣、林涛、风声雨声都似乎变成了噪音。于是人类逐渐关闭了耳朵,耳朵就这样在漫长的演化中逐渐退化成一个掩着孔帘的小孔。

    赤足踩在柔软的沙子上,潮水涌上来漫过脚背。

    我觉得大海也是有声音的。我指了指大海,手指在两侧耳孔旁打转。

    我看到了。托马斯兴奋地踩水。

    这时,我看到有推着车的流动摊贩在卖漂亮的装饰品。

    我拉着托马斯跑过去看。

    是一些做成一大串的漂亮贝壳。制作者在贝壳上打孔,然后用细绳穿过这些洞眼,把颜色各异的贝壳串联起来,再钉在木环上绕成一圈缤纷的贝壳珠帘。

    商贩把它们挂在一根竹条上,风吹过来,它们相互撞击打闹,像脱离海水的生灵,非常生动。

    这是一种很古老的东西,在城市里几乎见不到了。但是海边的人还在一代接一代地制作。它有它自己的名字,它是风铃。商贩五指微张,指尖朝上来回扇动,这是模拟在流动的风。他又将食指朝下,放到耳孔边晃动。

    我跟托马斯惊讶地四目相瞪。

    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居然有人如此直接地做出与耳孔有关的表达手势。

    你是说,铃声?我学着商贩的样子,食指朝下,在耳孔边来回晃动。

    对呀。我也不知道这个东西为什么要用这种手势表达。但是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么称呼它的。

    那你有听过声音吗?我把食指摆在耳孔旁,左右摇晃了一下。

    这是什么,我不知道。商贩摇头,露出毫无兴致的样子。

    我们买了风铃。托马斯选了一个泛出水蓝色光泽的贝壳风铃,把钱递给他。

    商贩把风铃塞进一个纸袋,把它交到我们手上。

    我觉得风铃也是有声音的。我拍了拍托马斯的肩膀,告诉他。

    那我们要快点找到海螺,才能知道声音到底是什么。托马斯掌心朝下,做出海浪呈波浪形移动的波动状态,然后三指并拢放在唇边,做出吸螺状。

    其实他的手势没有问题,我也明白他要表达的是尽快找到海螺的意思。

    但我就是被这样的手势逗笑了。在使用肢体符号的时候,我们的概念总是容易在动作中遭遇画蛇添足的歪曲或者磨损,比如海螺,看到他做出吮吸海螺的动作时,我一度错觉我们是去寻味美食然后把找到的海螺统统烤来吃掉的。

    在我丢掉第十枚扁形贝壳和第二只螃蟹之后,托马斯忽然轻按我的肩膀。

    他托起我的手,把一枚海螺放在我手心上。

    我怔住,顿时生出一种奇怪的近乡情怯的心情。

    书上说要怎么使用这枚海螺?托马斯提醒我。

    我连忙从背包里掏出这本书,一顿手忙脚乱翻页之后发现记载海螺使用方法的这一页被巨大的墨痕洇蔽。

    看来今晚可以吃烤海螺了。我灰心地重复了吮吸海螺的手势。

    坐在海边烤火,螺肉散发出生猛的香味。

    在拿杯子的时候,纸袋里的风铃被撞跌下来,砸到准备装肉的铁盘上。

    我跟托马斯不约而同地霎时停下手中的动作。

    你有没有觉得,风铃掉下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好像有什么不一样?托马斯用一只手左右摇摆,然后双手掌心相对,交融合拢。

    心跳,心跳好像漏跳了一拍。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在大海面前,我像一只赤裸的软体动物,毫无盔甲地接受自己的一切感受都在被无限放大这个事实。

    宇宙在这里,海洋在这里,我在这里。托马斯微张的右掌绕着紧握的左圈转动了几圈,食指朝手心点了两下。然后比了波浪,最后他指了指他自己,托着我的手心点了两下。

    你是什么?我用手指住他,然后食指在肩前左右来回跃动。

    我是与你同样的人类。他平移手势,指我,也指他自己,五指张开,下移之后撮合五指。

    我双手包住他合拢的五指,把脸贴到他的心口。我回想起托马斯这个名字,此前他在班上一直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存在。就是从玻璃试管摔碎开始,从屏幕上的声波变动开始,我看见了他的脸,他的眼睛,看见了他眼里的潮水,摸到了他胸口的跳动,然后才知道——这世上还存在着一个叫托马斯的人。

    此刻,我们像两只深海的鲸鱼。暖流从我们身边缓缓穿梭,在辽阔的海洋里,在空空荡荡的鱼群里,我终于看见了托马斯的赫兹,他也终于从幽暗的群落中独自浮现出来。身上好像长出了新的水草,像断键修复后新生的联结,从一个生命通往另一个生命。它可以无关风月,在两只手指的比画中,在它接通的刹那,电光火石,窜进米开朗基罗的瞳孔里——

    一只手指即将遇见另一只手指。

    我忽然有种要歌唱的冲动。喉部不安分地瘙痒起来,像憋了一整个冬天的野草恨不能马上破土暴青。

    我那时当然不知道歌唱为何物,只是体内涌起一股气息,让我变成了一只疯狂的鲸鱼,天雨栗,鬼夜哭,我再难阻挡这股来势汹汹的气息,它即将把我吞没。它在我体内翻涌山河,卷起尖锐而激烈的怒涛,然后,我突然意识到了我的喉咙在震动。

    我生怕这股震动的气流从我耳孔的缝隙中逃逸出去,我随手抓起海螺堵住耳孔——寂静的天地忽然被泼上了一层烈火喷油的颜色,海浪在燃烧,震痛地、炙热地,往我的耳孔里浇灌一场温暖又沉痛的海啸。

    眼泪从我凝滞的表情里淌落下来。

    我攥落托马斯同样把海螺放在他耳孔边的手,替他擦掉他脸上的眼泪。然后我们发现,我们的耳孔像海上扬起的帆一样张开了——晚风呼啸,海浪哗啦,火焰哔剥,泪水啪嗒。

    这次旅行我们满载而归。

    我们带回了海螺、水草,还有贝壳风铃。

    我们耐心地栽培水草,把它种植在教室的角落。我们把风铃挂在教室的窗口,挂在巷道里、街灯下。当一条鲸鱼游过屋顶的时候,人们身上开始绽出春日的花芽。潮湿的海风吹化了大家眼底的冰层。

    教室里,大家忽然默契地同时战栗了一下。贝壳明晃晃地挂在窗口,此时正花枝乱颤地嬉笑起来,这一嬉笑霍然打破了整个冬季的寂静。

    “看,铃声响起来了。”不知是谁指着风铃说了一声。

    哗——潮水再次来袭,花芽肆意生长,世界再度沸腾起来。

    责任编辑:龚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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