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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序
相传，在遥远的北方，生活着许多不老魔女。她们手上有一颗神奇的宝石，能让她们制作出世间任何一种事物。在见识过了世界上所有的生灵之后，魔女们发现，人类是其中最为复杂的，也是最不易被魔女掌控的。骄傲的魔女们并不甘心。她们开始考验人类，企图控制人类，但最终都失败了。魔女们的自尊心遭到了严重的打击，于是，她们开始用木头、用石头、用叶子——什么都好——制作出人形，然后给他们涂上颜色，使他们成为一个类似于人类而又有别于人类的物种。
魔女们把他们叫作：人偶。
被魔女赋予颜色的人偶独属于魔女而听从于魔女。
没有上色的人偶，就像没有心的人类，空有行走的躯壳，却没有人类所特有的细腻的情感，这是制作人偶的大忌，因此，没有上色的人偶，是不完整的。一般而言，魔女们极少忘记给人偶上色，就算忘记了，也没关系——没有颜色的人偶会终其一生去寻找魔女。原因很简单，他们天生就是被控制的物种，离开了魔女，他们做不到任何事情——至少，魔女们这样认为。
直到某一天，一个人偶的出现，反驳了这种言论。
一
无色在昏暗的下水道里行走着。
他不知道他还要走多久。他太累了。昨天他藏在城市的仓库里，却被发现了。他因此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然后被赶了出来。大街上的人类视他为异类，他只能边躲边逃，最后还不小心掉进了这个下水道。他不知道出口在哪里，就像他不知道何时才能为自己找到一条出路。
人如其名，无色是一个没有被上色的人偶。时至今日，他仍然在寻找魔女。他流浪了很久，这段旅程实在过于漫长，漫长到他几乎遗忘了有关魔女的一切。时间已经不允许他继续放任下去，因为前几天他就听到了从自己身体里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嘶鸣。也许今天就是极限。他想。
他来到这座城市是昨天，而在此前，他已经走过许多地方。他没有想过要来人类的地盘。虽然他对人类很友善，但人类太过于敏感，一旦出现了某种超过他们思考范围的事物，他们便毫不掩饰心中的恐惧，并在恐惧中将新事物杀死。恐惧似乎能赋予他们勇气。但无色并不喜欢这种勇气。他并不是来见证人类的勇气的。没有被上色的他此行目的很单纯：找到魔女。哪怕找到一个能为他涂上颜色的魔女也好啊！但结果让他大失所望。这座城市里似乎没有魔女，而人类也不待见他：有的人类惊恐地大叫，就像看到了怪物；有的人类饶有兴趣，却不会主动靠近；也有人类拿起棍棒，对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毒打。
无色停了下来。
他不是自愿停下来的，但是他暂时失去了控制身体的能力。不一会儿，他便听到了重物砸地的声音。他的左眼失去了视力，右手臂无法抬起，两条小腿不断地抽搐着，脚底似乎有一团火在燃烧。
无色闭上了眼睛。
二
无色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他动了动身体，力气似乎回来了，便坐了起来，然后下了床。
这个房间没有门，但有一个向上的楼梯。无色便猜测这里是地下。他朝楼梯走去，还没走几步，突然听见“咔啦”一声，一个紫发女孩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看见无色后，她朝他点头。
“是你救了我吗？”无色问道。
“是的，初次见面，我叫紫鸢。”女孩面无表情地回应，“你是个还没上色的人偶吧？不要害怕，我也是人偶。”
无色盯着她的紫色头发：“你有颜色……真好，我也想要。”
紫鸢耸耸肩：“每一个人偶都会被魔女上色，或许你的魔女把你忘了。没有被上色是很危险的。没有魔女在身边，人偶不可能活太久……你，应该很快就要死了吧？”
“是的，所以我要找到魔女。你知道魔女在哪里吗？”无色坦诚地说。
紫鸢说：“我的魔女现在有事不在，你可以等等。”
无色沉默了一会，说：“要等多久？”
紫鸢摇摇头：“我不知道，可能明天就回来了。她不会抛弃人偶的，因为人偶离开魔女是无法存活的。”
明天？但是我今天可能就要死了。无色感觉脑子里嗡嗡作响。
“抱歉，那我不等了。我要去找她。”无色说。
紫鸢歪歪脑袋，说：“但是，你都不知道她在哪里，怎么能够找到她？”
“我没有时间了。我不想死。”无色说。
“好吧。”紫鸢无奈地耸肩。突然她“啊”地叫了一声，说：“对了，你知道魔女可以伪装成人类吗？”
“人类？”无色说，“不太记得了，我流浪太久，忘记了很多事情。”
“为了控制人类，魔女曾经混迹在人群里——虽然控制人类这件事最终是失败了，但是这对魔女来说，伪装成人类已经逐渐成了习惯——为了掩人耳目。”
无色眨了眨眼：“人类……可不好伪装。”
“所以，魔女不会伪装成成年的人类。因为成年人类经历过欺瞒，所以不会轻易将真心交出去。但是，幼小的人类可不是这样。”紫鸢说，“幼小的人类狂妄自大，他们的脑子简单到想不到有人胆敢欺骗他们。他们不懂得猜疑，一向直来直往。伪装成幼小的人类会容易很多。”
无色陷入了沉默。
“试着接近幼小的人类吧。祝你成功。”
三
跟紫鸢道别后，无色从地下室里出来，来到地面上。此时是夜晚，街上行人不多。他趁着暗夜在城市里穿行，寻找着可能的目标。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看到远处草坪上似乎坐着一个红色的人影。那个人影瘦瘦的，小小的，像是一吹就灭的蜡烛。他轻轻地走上前去。那是一个孩子，是紫鸢口中的“幼小的人类”。
但是……那会是魔女吗？无色顿了顿，但还是慢慢走近了那个小小的身影。见孩子没有什么要逃走的意思，他便顺势跪倒在孩子面前，并恳求孩子赋予他颜色。
也许是昏暗的夜色模糊了视线，孩子并不害怕无色，只是睁大了眼“咯咯”地笑。笑完后，见无色还跪在地上，孩子就扭捏起来，拖着无色的衣角要拉他起身。无色固执地跪着，似虔诚的信徒。孩子没招了，就问：“我要怎么给你颜色呢？”
“什么都好，只要能给我上色，什么都好。”无色说。
孩子沉默了一下，说：“如果我答应你，你能作为我的朋友，永远陪着我吗？”
“是让我作为人偶永远待在他身边的意思吗？”无色这样想着，点点头。
孩子说：“那，你等等。”他朝着一个方向跑去了。
无色没有跟上前去。伪装成孩子的魔女应该不会撒谎。等了一会儿，孩子拿着一个调色板和一枝画笔“砰砰通通”地跑过来。他微喘着气，说：“你要什么颜色？”
“什么颜色都好，都可以，只要是颜色。”无色说。
孩子又喘了几口气，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的兔子昨天死了，你做我的新兔子吧。兔子的眼睛是红色的，那，就给你涂红色吧。”他把画笔“啪嗒”一声沾上调色板，然后颤抖着伸向无色的眼睛。无色把头抬起来。
这一次，孩子看清了无色的脸。他深吸了一口气，把画笔丢在地上。“这太奇怪了。”然后他补充说，“你……你还是自己涂吧。”
无色愣住了。
“为什么？你不是想要兔子吗？把我涂成白色，再给眼睛涂上红色就可以了。”无色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描述常见的蝴蝶种类。
小孩还是摇了摇头：“这太奇怪了。你不是兔子，没必要陪我这样玩。”他跑开几步，停了一下，又折回来，把调色板轻轻放到地上，然后真正跑远了。
无色呆呆地看着孩子的背影。他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不是魔女，那是一个人类，一个幼小的人类。真奇怪。他有那么一瞬间误以为他是魔女了，但是最后的那些对话，证明他不是魔女。他的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突然想看看自己长什么样。他从来不关心自己的长相，但是今晚这个孩子的表现却让他疑惑。孩子不会说谎。无色确实不是兔子，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兔子有颜色，可是他没有。他只是需要颜色，所以成为兔子也没有关系，但是孩子为什么不愿意呢？
无色把调色板和画笔捡起来，站起身。他开始左右观察这个地方。他看到一个老人从地上捡起一张破烂的灰报纸，看到两个人在橘黄的灯光下相互依偎着，看到一朵黄花开在蓝色的瓦缝里，看到一只黑色的鸟停在电线杆上。他以前从来都不会在意这些，但是这些都有颜色，而自己没有颜色。所以那又怎么样呢？
无色害怕这种思考的感觉。他想停止思考。他已经很久——不，或许他从来没有真正思考过，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只是需要颜色，想要颜色，仅此而已。
但是……有颜色又如何？没有颜色又如何？他为什么要追求颜色？为了回到魔女身边？但是他已经流浪了很久，许许多多没有魔女在的日子，他也安然度过了。
无色感到一阵头痛，此刻他只想拥有颜色，拥有颜色的欲望甚至超过了寻找魔女的欲望。
无色捂住脑袋，低声哀嚎起来。突然他感到肩膀被拍了一下，那位捡起了报纸的老人正诧异而关怀地看着他。老人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对孩子的关心与怜悯。于是无色低声向这位好心人询问，如何查看自己的样貌。老人把报纸夹在腋下，朝一个方向指着。无色看向那个方位。那是一家人类的服装店铺，摆放模特的一面是透明的玻璃。无色谢过老人，向那店铺走去，停在玻璃前开始端详自己的脸。然后，他颤抖着把画笔举起，对着玻璃笨拙地为自己的眼睛刷上了红色的颜料。但是，调色板上没有白色的颜料。于是画好眼睛的无色，开始往孩子消失的方向走。他需要白色。他这么想着，走到了孩子进入的门前，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孩子，但是此时孩子的脸上却充满了恐惧。他嗫嚅着，跌坐在地上指着无色。无色没反应过来，只是咧着嘴说：“我需要白色，你能给我一点吗？”孩子大哭起来。听到哭声后，屋里走出来一个人，拿着棍子，一下子就打中了无色的肩膀。无色向后仰躺下去，红色的颜料从眼里流出来，把他身上的每一处地方都染成了红色。无色试图站起来，但是棍子如同雨点般倾泻而下，打得他无法动弹。他突然感到一阵委屈，想尖叫出声，制止这场暴行，但是他发不出声音。经历了一番疼痛的折磨后，他感到有人扯着他的头发，把他拖到了一处垃圾场，紧接着声音逐渐消失了，他再次失去了意识。
尾声
无色以为自己死了。
但事实恰好相反。他正常地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白色的房间。旁边窗户的窗帘被拉得很开，因此阳光正正好洒在他的身上，有点热，也有点亮。
于是他将右手挡在眼睛前，紧接着是一股强烈的疼痛。他惊叫起来。他看到自己手背上渗出了一滴滴的红色，那红色正沿着他的手往下落。
无色愣住了，然后他笑了。
在这场流浪的尽头，他没有找到魔女。
但是他终于有颜色了——不是被任何其他的东西赋予的、而是自己为自己所涂上的颜色。
一个白色的人走过来，慌慌张张向无色询问情况，无色只是答非所问，并微笑着朝她打招呼：“早上好，今天的阳光真好。”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生 深蓝（19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