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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9月12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桂花树下(随笔)

刘诚龙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3年09月12日   01 版)

    桃花,梨花,油菜花开过,杜鹃花,芍药花,百合花,次第要开了。赶着春还在,挈妇将雏,我跟堂客还有孩子,得假回老家,回家前夜,没告诉老娘。回自家,是日常,非仪式,不用老娘先杀鸡宰鸭,不用老娘带黄犬,拄杖候柴门。更隐秘的心底是,儿时立志出了乡关,外头胡混三四十年,学不成名,老板没当成,锦衣倒不夜行,秋裤只好悄行。回个家,不好意思跟老娘也下个什么通知。

    说是回家看老娘,动机不太纯,也含有赶春意思。春将尽,春天转入山乡来,追春乡下来。城里春天,花繁叶茂,各种花都顺时或竟逆时盛开,到底没乡村惹人,吹山风开的,吸溪水开的,花蕊与叶边漾动的露珠,都清亮些。突然想起一件往事,堂客在老家生的崽,在老家教着书。是初春,堂客教草心认字,认春字:春,春,春天的春。老娘学着了,待她儿媳去教书,她在老屋教孙:春,春,“舂”米的“舂”(老家语言,舂米的舂与春天的春,两般景,一样音)。

    兴冲冲回家,近家将入门,放慢了些脚步,看见老娘坐桂花树下,一根黑褐色拐杖斜放石桌。旁边是菜豆子盛绿,渐转黄,老娘坐石墩,背靠石桌,一只手搁桂枝,一只手持牛奶,嘴巴窝成一节小水龙头,嘴巴上的皱纹,自成纹路,斜向唇根。老娘嘴巴本来蛮大的,此刻窝得很小。麦管竿子大,老娘含麦管,吹口哨,几十年前有过,这回,老娘没吹麦管,老娘含着吸管,唧唧,啾啾。老娘在桂花树下,独自沉醉,喝着牛奶。

    这棵桂花树是我老弟买来种的,不高,不大,枝叶蛮宽,恰似一把绿伞。乡下很多树都是当太阳伞用的,樟树,株树,都是上佳天堂伞。枞树当伞差些,几棵枞树合拢来,可也是遮阴天然伞。烈日炎炎,走街头的都市女郎,笃悠悠撑着花伞,坐草头的乡下阿嫂,闲散散倚着绿树。阳光有些暴烈,桂花树下的老娘,不惊不乍,一脸悠然,有桂树当伞,不怕太阳乱撒火星子了。桂花树的叶面,比天堂伞的布面,还要挡紫外线些。

    曾合计,老弟买桂花树,我买树兜桌。白混山外世界,没赚到钱,老弟也没跟我计较,没搞分摊,他赚钱也不多,乃,水泥造石,石造炕桌,仿造一些人的生活,桂花作伞石当桌。屋里热起来了,闷起来了,或者只是想出来透口气了,来到桂花树下,逍遥小半晌。我还跟老弟打电话,叫他买一条狗,人坐桂花树下,遮天然绿荫,小狗伏人脚下,舔风尘脚板。这是我在努力仿制的生活,仿吕洞宾的,仿得不太真,也算仿真。我过假日子,不妨假心境,假心情,假装心儿如花盛。

    老娘是真好心气。老娘坐在桂花树下,一个人熙熙然喝牛奶,是老娘真姿态,没造假。我心底,忽然有井水漾心头,凉爽爽的,爽朗朗的,朗润润的。老娘前些年,不喝牛奶,她说喝不惯,闻不得牛奶气。我给老娘买了罐装牛奶粉,老娘打发给了外甥,外甥给老娘买了筒装牛奶品,老娘塞进我的行囊。姐妹表亲,侄子外甥,给老娘买红枣,买桂圆,买水果,买糖包,老娘不吃,叫老弟吃、喊外甥吃。老娘的道理是,她从来都不吃这些的,你们在外面,累,苦,要补身子。你们才要吃。

    老娘说她从来不吃这些东西。老娘煮鱼,说不喜欢吃鱼肉,喜欢吃鱼骨头:你们把鱼肉吃了,剩下的莫丢了,我爱吃。四五十年前,我四五岁,我蛮信老娘。后来老娘说不爱牛奶,我也有些信,我自己也不太喝牛奶。好多次,我去掀老娘坐柜,看到里头饼干起了些霉,我冲老娘发脾气,老娘怯怯说:崽,你在外面要多补补,我晓得你爱吃饼干的。说得我面讪讪的,老娘走亲戚回,或者去要走亲戚,都可能有饼干包,毛巾层层叠叠包裹,被我偷得只剩渣渣。

    这回,我看到老娘在桂花树下,怡然喝牛奶,一半吃惊,一半欢欣。老娘背靠桂花树,吸溜吸溜喝牛奶,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姿势。我见到的,常常在脑子里回旋的,是老娘弓着背,在菜园子里挖土,窖洋芋,是老娘弓着背,在水田里插秧,或者割禾;我还见到的是,雨天,木窗纸糊着,蛮多孔,雨自青瓦落阶檐,淅淅沥沥,淅淅沥沥,自窗传进屋里,当天籁伴音。老娘哼着我不曾听过的旧歌,斜侧身子,用一颗小指大的针(老娘叫钻子),时不时把钻子青发上揩,当作磨针。雨天,土里干不得活,老爹去打牌了,老娘在给我等纳布鞋千层底。

    好多次回家,见着老娘,持一把锄头,园子里挖土。我爱吃烤红薯,切成小片片的那种,老娘辟了几方小园,攒起老劲,挥锄黄昏。回一次家,跟老娘半是骂半是劝,叫她别干活了。老娘嗯嗯嗯,转个眼,或是背着背篮,去打鸡草,或是扛着锄头,去锄苞谷土。老娘摔过好多次跤,好几次摔断腰骨头、脚骨头。我跟老娘算过很多次账,你摔一次,我们要花两三万,买红薯吃,可以吃得撑死。老娘说:你爱吃红薯哒。老娘不会算经济账,老娘只会算母子账。

    也是去年,秋深叶黄,我拖拖拖,想去治顽病了,这病多年,烦死人。这回,我带起水壶,架好了势,拟住院去。走到半途,一个电话打来,说快回快回来,你娘脚摔断了,摔得顿死顿断(当地方言,齐崭崭断了),吓我不轻。好在老娘说只是踩了一脚鸡屎,溜了一跤。我有点相信,老娘喂了蛮多鸡,叫她莫喂了。老娘说:你,草心宝、哆啦仔(编者注:作者的两个孩子),要土鸡蛋哒!我有些私心,没死劝了。我更怀疑,老娘又,又,又在撒谎,老娘许是又扛锄头,去挖土种莴笋种芥菜了。

    也曾干过担粪抬石,也曾干过插禾打谷,也曾干过挥锄种菜,半天下来,累得骨头散架,皮肉发酸。我是真不想老娘耄耋上鲐背,还在扯草喂鸡,还在捡棍插藤,还在举锄种菜。光荣属于老娘的曾经,快乐应该属于老娘的如今。

    不太晓得,老娘背着我和我老弟的眼,还会不会担着一桶水去浇菜。今天,我看到的是,老娘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桂花树下,挺享受地,滋溜滋溜地,含吸管喝牛奶。这姿势,或是老娘一生中从没有过的造型,却是我许多年来,一直在期盼着的老娘的生活。在太阳底下,那水田与旱土的弓形,是我老娘的劳态;在屋檐底下,那雨日与雪夜的斜姿,是我老娘的闲态;在桂花树下,那绿荫与石桌的剪影,是我老娘的神态。对,神态。

    老娘见我们回来,好生惊喜,咕咕咕咕,加速把牛奶喝了,有些难为情的模样。招呼我们围着坐,我看到桌上还摆着几块饼干,还有一个梨子。上午十点来钟吧,晨不晨的,不会是老娘早餐,午不午的,不会是老娘午餐。那就是老娘的零食。我心头,莫名欢喜,这才是老娘应该过的日子。

    堂客与草心他们,坐了一会,把行李放屋去,留我坐桂花树下。老娘起身,没拿拐杖,也去屋里。老娘脚好了吧,老娘名讳福姣,一生交苦,余生真交福了?老娘去给我拿糖。糖拿来了,老娘眼睛四望,看没人,把糖塞给我,说是外甥从新疆带来的。老娘神神秘秘,不让别人看见,意思是让我独享。去年病了一大场,老娘要给我开小灶,补我带病身。我没推拒,吃了,糖没甚出奇的,黄白软糖吧。

    我进了屋去,老娘还在桂花树下。草心与哆啦,来陪奶奶老奶奶了。堂客拍照片给我看,老娘把桂花树下的菜豆子扯了,菜豆子盛绿转黄,不开花了,不再结果,是最后一轮果实,扯了,插苞米秧。老娘与她孙子们,把菜豆子扯了,放石桌上,摘下豆角,一粒粒剥出来,豆子壮实,绿色好食品。堂客手机拍,是老娘与孙子们一起剥豆的剪影。老娘笑得蛮开心。老娘是劳动,草心与哆啦,剥豆子是玩新鲜。

    照片好。我跟堂客说,保存,好好保存。

    责任编辑:谢宛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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