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涛的妻子病了,在妻子的强烈要求下,祖涛暂时性地担起了家庭主妇的部分责任,左手公文包、右手肉蛋菜的生活让他很不适应。
祖涛大概是那种世俗意义上“事业有成”的中年男性,住在整洁干净的公寓套房,家中有温柔贤惠的妻子、可爱聪明的孩子。对于祖涛而言,为了捍卫这样的生活,他唯一在乎的只有银行账户上不断增长的数字。而大学时,祖涛喜欢摄影,宿舍的墙壁上贴满了经典电影的剧照,用同学的话说,他几乎不活在现实世界。
但此时的祖涛,目光所及是儿子在墙上刻下的身高尺度,耳边回荡的是妻子抱怨物价上涨时的歇斯底里。想到这些,祖涛便逃入工作的世界,用数不清的数字和公文建立自己的安全屋。
现在好了,菜市场也成了祖涛的一处避难所。
走入菜市场,祖涛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充满鱼腥肉臭的世界,淹没在为了几块钱拉锯的争执声中。上午他的手中是这座城市即将拔地而起的十几座高楼,而此时他的手中是上海青和杀好的鲫鱼。
肉摊的腥气甚于菜类和鱼类,祖涛几乎有些难以招架。他来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摊位,摊主是个戴着眼镜、胡子拉碴的男人,祖涛没有多看,指着案板,让摊主给他切几斤最好的牛肉和牛杂,那股血腥味迫使他厌恶地扭过头。
奇怪的是,这个摊主既不吆喝,也不喊价,他居然在这样的场合,手里撵着一本厚厚的诗集。听到祖涛要买肉,他把手中那本卷了页、沾了许多污渍的书叠了页码,扔在身后的躺椅上。他的手粗粝而黯淡,上面深深浅浅地遍布着许多刀疤和伤口。那只手和它的主人没有什么话好讲,自然而然地从案板旁抽出刀,又从挂钩上卸肉,手法快得让祖涛联想到股交所的争分夺秒,只是两三分钟的工夫,牛肉、牛杂都整整齐齐地陈列在案板上,如同一首十四行诗。
“牛肉一斤40,牛杂一斤45,还价就按你的来。”摊主看了一眼祖涛,便接着瘫在躺椅上。
祖涛此时才看清了他的脸,黝黑、粗糙,每一根胡子都如同黑色的尖刺,那副黑框眼镜却是那么格格不入,就好像是西装革履的祖涛手里提着的菜篮。
“阿……阿海?”祖涛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案板上的刀、挂钩上牛羊肉滴下的血水以及附近散落的一些零钱硬币,最后才地把目光移到了面前那个男人的脸上。祖涛确定那就是阿海,“诗人”阿海。
“祖涛,你小子没看走眼。”阿海笑着看向祖涛,他的目光仍然是当年那样的如炬。祖涛有些迟疑了,他开始后悔认出阿海了,继而有些失措,快速地付了钱,那句“谢谢”像是被抓住的贼在讨饶。他快步躲进自己的车,回到了家。吃过晚饭,祖涛仍然难以平息心情,怔怔地坐着。这让妻子有些不自在,她心想自己的“恶作剧”是时候到头了,于是主动示好,表示自己的病早好了,明天起祖涛可以不用去买菜了,而祖涛只是潦草地应了声“好”。
祖涛的妻子此时应该想不到,他满脑子在想另一个男人的事,那就是阿海,卖肉的阿海。
上大学那会,阿海太出名了。如果说祖涛对摄影、对电影的喜爱还只是业余的玩票,那么阿海对诗歌的喜爱却已经是可以和吃喝拉撒睡相比拟了。他上课写、下课写、睡觉写、做梦写,在那个女孩子喜欢诗人多过明星的年代,阿海的身边总是流连着各种女孩,一度让那时连恋爱都没谈过的祖涛羡慕不已。人家都叫阿海为“诗人阿海”,赞誉也好,揶揄也罢,阿海照单全收。那时的同学,几乎都见过阿海在夕阳微茫中驻足的样子,他常常会转过身,问身边的人们:
“很美,不是吗?”
阿海发表了大量诗歌,风花雪月有之,讥讽时事有之,青年苦闷、壮志未酬更是不在少数。他写诗暗讽学校,暗讽教授,暗讽食堂,明讽自己。如他自己所言:“某不是李白,无须为月满月缺负责。”
祖涛当时觉得,就算他那一届只能有一个人出人头地,也该是阿海。
可是现实并不是电影,这是祖涛这么多年来唯一明白的真理。但是对于阿海,他仍然感到不可思议,他难以想象,过去那双写出无数灵巧诗歌的手,怎么就成了操刀卖肉的手?望着高楼窗外的红日西坠,祖涛意识到夕阳原来那般美丽,他动情地对妻子说:“很美,不是吗?”妻子却不明所以:“每天都有,看都看腻了。”祖涛心里五味杂陈。
那一夜,祖涛没有像往日那般早早呼呼大睡。
第二天,尽管祖涛无需再去菜市场,但他依旧驱车来到屠户阿海所在的菜市场。
祖涛再次见到阿海,没有昨天那么拘谨了,那一夜的思想准备不仅给了祖涛黑眼圈,也给了祖涛一丝莫名的期待。他站在阿海的摊位前,看着阿海给另一位客人切好了肉,然后才说了一句:“好久不见啊,阿海,还好吗?”
阿海倒并不是见怪,不管手里握的是笔还是刀,他都是那样洒脱得让人有些羡慕:“还好,牛杂不错吧,我这一绝。还有,祖涛,你昨天多给了。”阿海笑着掏出钱递给祖涛,他打量着祖涛的上下,点了点头。
“扶摇直上了。”
听到这话,祖涛终于还是没能维持自己预想的胜利姿态,他急不可耐地对阿海说:“你怎么会卖起肉来?我们都以为,你,当作家了。”阿海不紧不慢,转过身去,从躺椅上一个整洁的包里,掏出许多稿纸,上面密密麻麻的隽秀小楷依旧是当年的笔迹。
“我是啊,只不过出版社不觉得我是。其实,有名者宛如夜空流星,一二者尔,无名者才是大河碎石,哪里没有呢?”阿海显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他继续给过往的客人称着牛杂,一面招呼着祖涛。
祖涛有些傻眼了,他感觉喉咙发紧,松了松领带。他仍然厌恶那股终日难散的腥气,可是强忍着站在这里,他此刻急需明白的是,阿海,那个诗人阿海何以沦落至此。“阿海,不是,你怎么会卖肉来了?同学们都找了不少好工作,你怎么就……”
“怎么就落魄了?阿涛啊,这不叫落魄,卖肉和写诗其实都是那么回事,过去我觉得自己写诗高人一等,那才是错了。我现在卖肉也不觉得低人一等,还记得老师老是说我‘没生活’吗?这么多年了,我才明白,我其实压根儿就没离开过。”祖涛听得发懵。
“大学毕业后我是写过东西,写诗,也写过小说,写过剧本,写过专栏,可天难遂人愿,时代变了,我谁也不怪,也没人让我停笔。谁说卖牛杂不能写诗,诗人不能卖牛杂呢?”祖涛再次怔住了。
祖涛下意识想掏出名片,但又把手伸了回去,有些局促地说:“我,我现在在城建上班,有个儿子。”祖涛没有了那种隐隐的自豪,他看着阿海,似乎是在等他兴师问罪一样。“不搞电影了?那时候,你说要拍一部讲自己的电影,我可一直等着呢。不过也好,‘治国平天下’谈不上,至少‘齐家’了,兄弟替你高兴,有空常来,我送你牛杂。”阿海擦了擦手,拍了拍祖涛的肩膀,这让祖涛的心情无比复杂。
“那你呢?成家了吗?”祖涛突然有些动容。
“孤独对我而言是好事,我有诗歌和牛杂,还不够吗?”阿海笑了,祖涛也释怀地笑了。
此时,一个老妇人走到阿海的摊子前,向祖涛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阿海。还没说话,阿海就自然地开口:“李妈,还是半斤牛腱,半斤牛杂是吧?李伯还好吧,可以下床了吧?”阿海还是三下五除二就切好了肉,用整洁干净的油纸包好,递了过去。
“好了,刚做了心脏搭桥,就说要吃牛杂,把我气得咧!不说这个。阿海啊,你妈妈怎么样了,好久没看到了?”老妇人挥挥手,似乎和阿海熟络得很,这一切都让祖涛感到讶异,别说是过去有些曲高和寡的阿海,就是如今的祖涛,都很少和街边的人闲聊。在他嘴里,城区规划、道路建设这些词远远多过这些寒暄之词了。
“她还好,明天就准备去看您呢!有空再来,这些牛杂我就送您了,当我给阿伯的一些心意。”阿海的动作如同祖涛看见的每一个小贩那样。“难为你了,守着你妈妈也不容易,我得付钱”,和老妇人几经拉扯之后,阿海送走了她,放下手里的家什,用水清洗了一番自己的手和脸,然后示意祖涛坐下。
祖涛这才意识到,天色晚了,碧霞满空,夕照万丈,覆盖在这座流满污水、菜叶的菜市场,竟然也有了一丝诗意。来来往往的买菜、买肉者也三三两两散了,蚊蝇的嗡嗡声也歇了,菜市场静了下来,如同激荡的大河变成了涓涓细流。商贩们抖落一天的疲惫,互相寒暄,清点着一天的收入,在泛黄的纸张上涂涂写写。
只有卖肉的阿海,什么也不做,只是望着天边。
祖涛终于不再烦躁,他和阿海坐了下来,不再顾及身上的西装是否会变得和阿海的牛仔裤一样邋遢。大家都忙着做自己的事,忘了招待天边的夕阳,只有阿海例外。祖涛也和他一样,一起看着夕阳,祖涛这时才发觉,原来不止是在青春男女相拥的大学操场,即使是在菜市场,那天边的夕阳依旧美得不可名状。
阿海掏出纸笔,如同他的同行们一样,在写着什么。只有祖涛明白,那应该是一首诗。阿海写着写着,突然回过头看着祖涛,那张不再清秀、干净的脸上,焕发出了诗人的光彩,阿海笑得如同一个孩子,如同久别重逢一般地说:
“很美,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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暨南大学学生 王樑稳(2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