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来读诗。今天选了一首描述爱情的诗,是阿波利奈尔(1880—1918)的作品《蜜腊波桥》。人们把它当成他最有名的一首诗,还把它当成法国最有名的一首诗,刻在位于巴黎第15区蜜腊波桥(另译为米拉波桥)的桥头。
塞纳河在蜜腊波桥下扬波
我们的爱情
应当追忆么
在痛苦的后面往往来了欢乐
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
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
我们就这样手拉着手脸对着脸
在我们胳膊的桥梁
底下永恒的视线
追随着困倦的波澜
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
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
爱情消逝了像一江流逝的春水
爱情消逝了
生命多么迂回
希望又是多么雄伟
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
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
过去一天又过去一周
不论是时间是爱情
过去了就不再回头
塞纳河在蜜腊波桥下奔流
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
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
这是我最早读到的汉译。后来我又读到它的几个汉译版本,都没有标点。有人说过,阿波利奈尔发现,省去标点能让诗的音乐感强一些,后来的诗人向他看齐,要是可有可无的标点,渐渐从诗歌里退出。
这首诗有民歌的清新味道,每一节的后两句,像是副歌一样反复,也像是独唱后面的合唱。
其他部分呢,喜欢浪漫诗的读者看到了浪漫,喜欢象征诗的读者看到了象征,喜欢超现实诗歌的读者看到了超现实——超现实主义诗歌就是这首诗的作者阿波利奈尔命名的。
人往往看到喜欢看到的东西,读书的人也不例外。还有,同一位读者,年轻年老时不一样,读到的东西也不一样。现在,我用接近读者的心态去看,看到了超脱的境界。
超脱是一个意思,境界是一个意思,二者相加才是超脱的境界。
阿波利奈尔曾与一位女画家站在蜜腊波桥上,看着塞纳河流淌。那一年他27岁,她22岁。两人都是私生子,单亲家庭,有相似的童年,把对方看成一生挚爱。两人都相信,纯诗和纯绘画中的高明语言是相通相像的。他的诗集《醇酒集》里,一半的诗都是关于她的。她卖出的第一幅画是《一群艺术家》,画上有她与他,还有画家毕加索等好友。两人的恋情持续了好几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这很可惜。
《蜜腊波桥》写在他们分手不久,也许还不到一年。另有一种说法,写在他们即将分手的时候。
读这首诗,容易引起共情的是诗人的感叹:不论是时间还是爱情,过去了就不再回头。爱情像一江春水那样流逝,而生命迂回向前,内心希望像树,越长越高。
对于失恋的诗人阿波利奈尔,对于曾经失恋、正在失恋、将要失恋的世界上的很多人,这样的想法当然很超脱。所以,对于我们所说的超脱,我有一个简约的定义:超出现实,脱离困境。人世间的事情太多太复杂,我们不是万能的,不是什么时候都能从容。正因为在现实中遇到困境,我们才需要超脱。
阿波利奈尔不得不超脱,这是他的经历教给他的。他出生于罗马,青少年时代漂到巴黎。那时从四面八方进入巴黎的年轻人,常有人患上“巴黎综合征”,一种浪漫幻想被现实击碎的精神疾病。用稍后出生的法国作家加缪的话说,就是:我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与灵魂相距甚远,而我的存在却如此真实。
没有超脱的心态,阿波利奈尔会崩溃的。
前面说了,超脱是一个意思,境界是一个意思,二者相加才是超脱的境界。那么,诗歌中的境界,又是什么意思?
《蜜腊波桥》有个场景,读后让人难忘:两人手拉着手脸对着脸,伸出胳膊架一座桥梁,让永恒的视线追随奔流不息的河水。
我们为什么能记住两人手拉着手,让胳膊架成桥梁那个画面?
关系到了永恒,已经是一种境界。
在这首诗里,蜜腊波桥是一座桥,自然环境中的一座桥。它静卧河上,看着消逝的事物:塞纳河不断流逝,桥上过往的恋人们来了又去。他们的时间像流水逝去,那些岁月让他们分离——爱情也是短暂的,爱情的热切愿望与生活的缓慢节拍不相容。在蜜腊波桥的注视下,往昔的时光往日的恋者都不再回头。
在这首诗里,长存于世间的蜜腊波桥上,出现了恋人手臂搭成的桥。这桥上之桥,可以看成人类情感的桥梁。只要人类还在,人类的情感就不会消亡,这情感的桥梁就会存在。
在诗人阿波利奈尔看来,个人的情感免不了消逝,人类的情感却成为永恒。
这是由超脱抵达的境界。
一首很美的短诗,难得让人记住一个画面,生出一些感慨。
但《蜜腊波桥》还能留下更深的印象,那是它反复出现的旋律: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这样的写法,让情绪涌起波浪,层层递进,层层饱满。于是,这首诗歌有了超越人类局限、进入永恒境界的方向。
我读到反复出现的“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的诗句,忽然想起多年前读到的一个人。他与恋人约好在一座桥下见面,在恋人没来之前河水上涨,他不肯失信,抱紧了桥柱等水退去,结果溺死。
他叫尾生,他的事情发生在几千年之前。庄子《杂篇》写他:“尾生与女子期于梁(桥)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尾生抱柱而死。”还有《论语》《战国策》《史记》都写到了他。尾生是中国历史记载的第一个为情而死的人,可能还是第一个宁死不肯失信的人。还有,从大概率来说,他是中国历史文化中第一个留下姓名的普通人。
这般奇迹人物,很难用超脱和境界去评价。可是,对他的看法,就关系到是否超脱,有没有境界。
有人觉得他很傻很迂腐,有人觉得是他根本躲不开山洪。我还记得古代话本小说里引用的一句诗,“尾生桥下水涓涓”,后面的评述告诫人们不要贪恋美色而惹祸。他们怎样调侃是他们的事,可是这样一来,一个好端端的历史人物不见了,价值文化中的诚实守信不见了。
我想说的是,要有良好的理解,才有作家的境界。20世纪有位亚洲作家,用中国古人尾生的素材,写了短篇小说《尾生之死》。小说结束前,尾生的灵魂在月光中升到天上,“时隔几千年之后,他的灵魂历经流转沧桑,又必须托生为人了。他的灵魂就是如今附着在我身上的这个灵魂。所以,我虽然生活在现代……一味等待着某种当来不来的不可思议的东西,正像那个尾生在黄昏的桥下,一直等待着那位始终未出现的恋人一样。”
诗人理解事物的能力一定要强,这只是境界产生的基础,是最起码的条件。我想说,境界的产生,还需要一些必要条件。
你要知道这些条件,还要创造这些条件。只要你写诗,想写得更好,就不能回避这件事。
那些条件就隐藏在已有的诗歌作品里。我的建议是重温前辈们的著名诗作。比较起来,当代人的作品铺天盖地,有超脱境界的太少。而你身在其中,上下沉浮,你可能会迷茫,你觉得挺好的诗,也缺少能流传下去的生命活力。
对诗人来说,读诗为了写诗。比如你重温张若虚、苏东坡、李白等人具有超脱的境界的诗,也许会读出了超脱的境界的好处,培养了超脱的境界的眼光。接下来,你要用几个月时间,写一些超脱得有境界的作品。把寻求超脱的境界,变成你的一种需要,一种动机,一种行为。
特邀编辑:董学仁
责任编辑:宋宝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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