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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17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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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里的水 河里的沙(小说)

西北大学学生 胡钦文(25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3年10月17日   10 版)

    视觉中国 供图

    研究生毕业后,我考上了市里的公务员。工作前两年,每个假期都想回家。有时不嫌倒车麻烦,周末也回。每次回村,总有些不熟的人来我家,说是要见见我。还说多年没见,长成排场的大姑娘了,夸我有出息,又说我母亲教得好,我打小就听话。末了,多半要问我在什么单位工作。见陌生人倒还好,敷衍敷衍,尽力展现客气和礼貌就好;如果见曾经相识的人,则有些尴尬与不适,叫人格外难受。于是每次回家,我索性把自己关在房里,足不出户。外人有时说,大姑娘了,不出门了,不像小娃子一样疯跑了。我心里又气又好笑,我只是不想应付那些琐碎的关系。

    把自己关在房里无事可做,便会想起往事,全是些小时候的事。比如墙上一张刘亦菲的挂画是某某送我的、那张杨幂的海报是谁送我的。又比如装满玻璃罐的千纸鹤、用纸折成的五角星和爱心,或者用纸角角折成的笔筒等,触目即回忆。我还有几个硬皮纸盒,旧得不成样子,里面全是各种珠子,记得当时我常拿它们和邻居交换。现在看来,珠子都是从废弃的手链、项链上撸下来的,平平凡凡的塑料小珠,一点也不好看。

    我有一个木匣子,里面装的是相对珍贵的东西。有二姨送我的玉镯子,大姑送我的金项链,还有外公送我的一块大洋。那天翻开来看时,我发现竟有一件很“奇怪”的东西——鳖壳。它和那些金子、银子、玉石摆在一起,实在有些不相称。在我们这些河边长大的孩子看来,鳖壳并不稀奇。

    我记得他送我鳖壳时的场景。那天下午,我正在家里写暑假作业,他的声音从窗外传来。除了他,还有他表弟。他的表弟好像在哭闹。他说的是什么我没有听清。我停下笔听着,想听得更清楚些。然而声音混混沌沌,时有时无。我无法坐定,起身向门口走去。奇怪,我正走出门,便和他的目光触到了一起。倒像是他一直在望着门口,等我出门似的。我觉得时间好像停住了。其实并没有,他身旁的表弟还在哭闹不止。但似乎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连夏日里的热气也没有了。我好像处于真空之中。

    他撇开表弟,向我走来。我忘了他说了别的什么,只记得他望向我,把鳖壳塞到我手里,对我说:“上次答应给你的。”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鳖壳,又看看他,笑着说:“你哪儿来的?”他好像没听见我的问话,问了句:“你喜欢吗?”我还没回答,他转身要走。我说,很好呀,好漂亮。他转身跑开了,边跑边说,你喜欢就好。我还有事,我要回家了。他的表弟跟在他身后,边跑边喊,好像还在揉着眼睛。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心想,暑假能有什么事?急着回家干吗?

    他给我鳖壳是因为上次去他家玩儿的时候,我见他家有3只很大的鳖,很是羡慕。

    母亲管教严,但毕竟是河边长大的孩子,我有不少机会和伙伴们一起下河逮鱼。小双河里鱼类不多,我几乎全捉过,唯有抓鳖的想法一直没能如愿。

    第一次见鳖是在邻居家的棕黑色大水缸里。揭开缸口沉重的大木盖,我忍不住大喊:“鳖,鳖,好大!”它伸的足有二三十厘米长的脖子嗖的缩了回去。我更大声地喊:“鳖!鳖!”邻居家的大哥哥大姐姐连忙围过来。那位哥哥盖上木盖。那位姐姐轻声说,“莫说话,把它吓着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们絮絮叨叨聊起鳖来。一个边比画边说,它的头能伸多么多么长,放在桶里怕跑了,放在缸里就跑不出去。另一个说逮它的时候可不容易,用手把它的背按着,它也能调过头来咬你。咬到了就不松口,疼得很。

    似乎从那以后,我对鳖有了执念。听说它冬天会趴在河岸晒壳,我便专守河岸。左等右等,自己晒得晕晕乎乎,鳖影儿都没见着。不知听谁说它在水下换气时,会有气泡往上冒。每次在河里玩,见到某个地方有小孔不断冒泡,我总把手中的棍子狠狠插下去。然而,我一次也没捉到过。

    他的姑父很会捉鱼、捉鳖,他也常跟着他的姑父一起在河里闲转。他跟我讲过,夜里捉鱼太容易了。拿着手电筒,照向河面,鱼就聚了过来。网兜一捞,鱼就进了网。

    他说得轻松,我问说:“那不会捞不着吗?”

    “一捞一大把。”

    “不会把鱼全捞完了吗?”

    “不会不会。”他很有自信,仿佛这事永远也不可能发生,“我姑父说了,河里的鱼就像河里的水、河里的沙,捞不完的。”

    那时小双河南岸正在建小区,许多挖掘机就近挖沙盖房。河岸上全是挖掘机履带的印痕。河里的沙子不断翻起,堆放在河岸旁。沙堆里常常有来不及逃走的泥鳅、黄颡、麻鱼棍,还有些小贝壳。跟在挖掘机后面,能捡到不少鱼鳖。他天天在河里转,捡到不少。听说有次他捡了只小盆大小的鳖,卖了300多元。那时我便觉得他可真厉害。妈妈每天只叫我写作业,我连鳖怎么在水里游泳都不知道。

    我一直留着他送我的鳖壳,也一直在心里觉得他与众不同。

    他总是那么厉害。记得上初中时,没上到初三他便辍学了,出门打工。回来时,头发染成了彩色,又长又蓬。他的黑色皮衣上有许多亮闪闪的铆钉,裤子上也吊着好几条细细的金属链子。他真像我买的那些贴纸里的人物。那时候我们会说这样的人很“飒”。我甚至一度想,自己也要出门打工。母亲打消了我的念头。我便想着以后挣了钱,一定也要去染头发。

    初三毕业,我考上了县一中,我家也搬到了小双河南岸的河口小区。高一的寒假,某天下午,我正和几个同学在楼下散步。他梳着侧分头,穿一身棕色格子西装,尖头皮鞋,提着一个纸袋出现在我们小区的街道里。他似乎没注意到我,向西往小区尽头走。我那几个同学花痴得不得了,他才走没多远,她们便叽叽喳喳地说他好帅。不知怎么,听得我怪不好意思。没一会儿,他折返回来,手上依旧拎着那个纸袋。

    他走到我身旁,忽然小声叫我名字。我应了一声。他把手里的纸袋递给我说:“这是给你带的。”说完,用手拨了拨自己的刘海。我身旁的同学开始起哄,呀呀地叫出声。我忙解释说:“是我小学、初中的同学。”她们起哄起得更厉害了。我索性不理她们,向他道过谢,回家了。

    直到我高中毕业,考上大学,他仍在每次假期给我捎一份小礼物。有木质拼图、有积木,还有手表。那些礼物虽然精美,都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甚至好多都不见了。只有这个鳖壳,不知什么时候,被我放进了木匣子,存留下来。

    读大学、读研究生后,我离开家乡。我们彻底断了联系。或许他躲着我,又或许我潜意识里在躲着他。我现在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门,不肯下楼,不正是躲着那些曾熟识的人吗?

    关于鳖壳,我以为自己是坚定地存留着它的,好像又不是。

    似乎发生过这样的事,大学某个寒假,我悄悄把它揣进兜,带到河边,想将它丢进河里。我想让河水把它冲走,让河沙将它掩埋,让它回到河中,让我再也再也不用见着它。我忘了当时为什么没有把它丢掉。好像是因为,当我把它放在河沙里时,我忽然觉得它好像活过来了,它好像就要游开。我怕它真的离开,一把把它抓了回来,至今再也没能丢掉了。

    责任编辑:毕若旭 曹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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