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阐释虚无主义将“判断人生值不值得活,等于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上升为理论命题,理论阐述与信仰荒诞命其为“哲学自杀”。在创作中以抽象性的探问作为文学的结构体式,深刻对生命哲学折射出形象意义性表达,使其独具艺术性。作家史铁生的文学作品始终带有浓厚的生命哲学韵味,在对“虚无”与“存在”的相对辩题中融入对生命和人性的思索,建构起了一架文学印象主义的阁楼。在《务虚笔记》中,也同样渗透着对个体伦理命运的关注以及强烈的生命意识,从而构成一种以叙述的思辨性为特征的生命哲学。
《务虚笔记》采用两性人物对立设置的方式,讲述一个个以符号命名的模糊人物,亦实亦虚,亦是轮廓之外的群体,亦是包裹之中的个体,这种虚实结合的艺术性写法,将C、F、O、Z、N、L、T、WR等诸般人物汇聚在叙事者“我”的意识思维中,让“我”在多变的时间洪流里寻找真实,在既定的命运趋向里寻找存在。
正如文中叙述:“现在”仅仅是我们意识到一种意义到就已成为过去,意义一旦成为意义便已走向了回来。现在是趋向于零的。现在若不与过去和未来连接便是死灰,便是虚空。可以看出,史铁生倾向于在虚构性中融入纪实性,思考人生命题。
《务虚笔记》以“虚构”作为贯穿小说脉络的本质特征,引出一系列篇章:残疾人C和他的恋人X的故事、女教师O和政治家WR以及画家C的故事、医生F和女导演N的故事、诗人L和他的恋人的故事、HJ和T的故事、Z的叔叔和葵林中的女人的故事、Z的父亲与母亲的故事、T的父亲与母亲的故事等。这些代码性的人物,将“时间”作为一种结构要素在叙事中更为突出,使其读者在现实生活与魔幻虚无的界限中产生模糊,在叙事的进程中不断提醒读者这些人物代码飘离在记忆之外,沾染似曾相识的大致印象,更像是“生命过程”的故事时间和“命运思考”的叙事时间的互动。
残疾人C与恋人相爱,却因他人犀利的眼神而使婚期推迟了20年;对爱情矢志不渝追求的女教师O两次陷入全身心投入的爱情却屡次换来被抛弃与孤独;F医生与恋人相爱,却因父母阻隔无法相守,被迫与N分手,一头乌发变得雪白;阳光健康而又优秀的男孩WR考上大学却因父亲的海外关系被拒之门外,跑去招生委员会询问缘由却被流放边疆;作为感性诗人的L心怀自由与平安的梦想,希望用真诚实现人与人之间的自由平安,但每次用真诚换来的要么是落得流氓的骂名,要么是爱人的突然离去;葵花林中的女人为了心爱的男人义无反顾地将敌人引向自身,却因无法承受皮肉之苦成为叛徒,最终永远无法与心爱的男人相守。
这些人物在不同的交织中引出不同命运的可能性,而“我”所在的现实架构只是这诸多可能性中的一种。书中表述:“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象征主义,在极具复杂而又隐喻的逻辑主线中,叙述者与回忆者甚至假设者都成为可以转换的因子,主人公可以是C,也可以是O,还可以是F;这个故事可以发生在A地,也可以发生在E地;主人公具体是谁不重要,事情发生在何地也不重要,甚至事情本身也都不重要,在书中所折射出最重要的是人的个体本身,是命运本身。
《务虚笔记》中有一条贯穿始终的线索就是爱情的悖论。书中人物无一例外结局都是支离破碎的,这些人物都在命运的怪圈里挣扎,努力着前进着走向不同的毁灭,又或者是为了这些毁灭而拼命挣扎而努力着。但可以看出,这些挣扎中透露着一种人格的倔强,一种与之抗争的顽强。
在F和N的故事里,遇到亲情和爱情相冲突的境地,F选择了亲情也并没有放弃爱情。只不过一个存在于现实世界中,一个存在于精神世界里,F穿越现实的羁绊去寻找N,说出了N一直希望他回答的话,当N最后转头寻找F时,他已不在人世,只留下积攒几十年但从来没有寄出的信。F完成了他在可能世界中的爱情,证实了“空着的位置”与“另一维”的可能性存在。F将自己造就成一个现实之上,平庸之外的人,在为一种理想而追求,为某种位置而守护时,他便成为一个真正成为他自己可能性的人。书中F悟出了这样一句话:“一个美丽的位置才可能是一个幸福的位置,它不排除苦难,它只排除平庸。”因此,F对美丽的位置的追寻本身便是目的。苦难本身不具有意识,在苦难中追寻才有了意识。用生命中苦难的过程来反抗命运交织下的悖论,便是人存在的意义。
在O与Z的故事中,已婚女教师O遇到画家Z,被Z的人格和艺术所震撼吸引,最后勇敢追求她理想中的幸福嫁给了Z,但后来发现这种“幸福”并不是O真正想要的,最终走上自杀的结局。
Z的叔叔与葵花林女人的故事中,作为一对革命者在被敌人包围时只能分别突破,女人为救心爱的男人有意吸引敌人注意而成了叛徒。因为爱情而成为叛徒,又因为成为叛徒而与爱情划开鸿沟,使得后来成为掌权的革命干部的男人永远不能与她在一起。
女教师O始终如一的追求着爱的自由与平等,但精神追求与现实存在的这种不平等让她内心形成一种分裂性的对话,在不断的自我质疑与否定中选择以死来捍卫守护她所追求的平等之爱。女教师O代表着可能性的爱与自由,也同样能反映出作者对理想之爱与现实之玮两者界定中所不能把握的平衡,这种状态是不能停滞和泯灭的。
Z的叔叔与葵林女人,单纯而勇敢的女人为了信仰中的爱情与男人走向了对立面,后来成为革命干部的男人却因她成了叛徒而永远与她相隔离。她成为叛徒恰恰是因为她的勇敢和真诚,她的勇敢和真诚恰恰带她走向了爱情的巢穴。史铁生通过这种尖锐的矛盾冲突,最深刻的展现了个体生命伦理中永无完结性的对话。将人物与事件之间所经历的爱与恨的折磨普泛化,在以追寻平等爱情的理想融入每一个体生命中。在小说接近尾声的第二十一章《猜测》里,T和HJ之间也有一段涉及“平等爱情”的一段对话:
“你们呢,很平等?”我问。
“岂止平等?”HJ说,“我们俩志同道合,都是女权主义者。”
T也笑了:“我不过是比他泼辣……”
“岂止岂止,您太谦虚了,是厉害!”HJ又转而问我,“您可能听说过我的长跑史吧?”
“曾有耳闻。”
“在第十五章,您可以返回去再看一下。到现在我还是那么跑着呢,威信已经全盘出卖,可一直也没从追求者的位置上跑出来。不不,别误会,这是我的自由选择。”
“那是因为你太窝囊了,”T大笑着说,“不过你一直都有你的自由,你不承认?我强迫你了吗?”
“当然没有。我已经强调过了,我是一个自愿的女权主义之男性信徒。”
“您还是那么相信平等吗?”T问我,“您不如相信自由。”
在上述平等与差异的对话中可以看出,叙述者在自我意识的冲突中挖掘到平等背后的自由占据主导地位,人自身应有生存与爱的权利,而这正成为人自身的障碍。这种独特的叙事艺术与作者生命之思密切相关,虽然处处碰壁,虽然梦想堕入现实,虽然苦难背后还是苦难,但也存在着另一种真实,因这种真实而去追寻自由之殿堂,避免让人沦为物质洪流中的机器。
《务虚笔记》在对生命、对印象,对真实的思考中也无限延伸着一些载体。一个人的出生并不从生日开始,而是从他们记忆的开始。在这过程中,经由别人陈述也并不算记忆的开始,必须得是自我印象的凝结,这才成为个体生命中印象的真实。现实经历的并不成为生命,只有当现实放开一段时间之后,在头脑中沉淀、重构,成为印象,才是生命。史铁生写道:“它们在雕铸我的印象时,顺便雕铸了我。否则我的真实又是什么呢,又能是什么呢?就是这些印象。这些印象的累计和编织,那便是我了。”从生活的环境看,每个人生来就被编织进一张既定的网结上,前后并无因果脉络可循,一切都是上帝的即兴编织。但在后来的道路中该如何行走,如何突破自我的困境与现实的磨难,一切都是不具有支配性的。借用加缪在《鼠疫》中的一句话:“苦乐全有,才算得上一个世界。”
“命定的局限尽可存在,不屈的挑战却不可须臾或缺。”《务虚笔记》中承载着沉重的思想质询和探索,呈现着对存在的认知、人生价值与生命本质的深深思考。过去的一切存在于未来的一切,未来的一切扎根于过去的脉络根枝。虽有束缚与磨难,但在历史长河中总有对生命的热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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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