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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24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诗歌写作课之四十四

语不惊人死不休,究竟是怎样一种体验

满堂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3年10月24日   04 版)

    宋宝颖/制图

    诗歌前辈杜甫(712年——770年),50岁心有所悟,觉得年轻时的写作很累,挑选词语耗时太多,“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如果时光倒流回到当初,他还会那样写吗?

    语不惊人死不休,重点是惊人,让人惊讶、惊异、惊叹,甚至感到惊艳。简而言之,就是惊奇,惊奇能让文学的力量变得强大。

    杜甫说他锤炼佳句像是怪癖,这也挺正常。青少年时,缺少诗歌语言的敏感和纯粹,他才要拼命提升自己,再苦再累也要有新奇的文字描述。

    写诗和写散文小说,都是文学写作,而文学是艺术门类之一。博尔赫斯的小说里写道,一个旅行家说起有一种树,果实是绿色的鸟。果实和鸟都属于自然的世界,然而书写却是一种艺术。从树叶变成鸟,要比从玫瑰变成文字容易得多。(注,博尔赫斯在他的诗中,把玫瑰变成了文字。像他说的,确实很不容易:“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常人看来,进入文学门槛较低,其他艺术的门槛相对要高。同是表现玫瑰,用音乐用绘画来表现,都要有刻苦、完整、长时间的训练,跨出模仿进入创新就更难。要是这几项相比,把玫瑰变成音乐和绘画,也要比玫瑰变成文字容易得多。所以,很多想做个诗人的写作者,开始时意气洋洋,后来都退出了这本来不高的门槛。

    打开诗歌作品,我们看到的是,有些人能用新鲜的词语写诗,而这件事情的背后,是那些人掌握了一种技能:将某种新鲜的思想情感描述出来。这个要求,对初学写诗的人很难完成,所以把玫瑰变成文字才不容易。

    真是这样的吗?

    海南大学一位教授谈论过这件事:用今天的话说,做个诗人不用什么投入,“画家需要动用钱去买笔买颜料,歌手要去买一把电吉他。小说家购置一台电脑。诗人在商店门口束着手溜过去。你用不到那些复杂的东西。诗人,你算一算,你活着一共才写几个字。”《做一个诗人的优势》这篇短文写道:“我到商场去,看见一个女人对男人说:这件衣服太值得了,先不谈款式和做工,你摸摸这料子就知道,其实是好料子。诗人的优势只不过是一件好料子。”

    写诗的人,就像一件料子,也有好与不好,其差别,首先在于语言的运用能力。新鲜新奇的、让人拍案叫好的诗歌句子,对于开始写诗的人,是必定要牢牢抓住的东西。

    这样一来,杜甫或其他著名诗人,乘时光机器回去,还得从“语不惊人死不休”开始,沉溺于美好的诗句——反复推敲,不肯罢休;枕席难安,不肯罢休;搔断白发,不肯罢休。

    当代初写诗的人,当然要从锤炼语言开始。什么时候你的语言变得纯净,表现力强,才算是合格。

    还是拿杜甫来说,二三十岁写的诗,词语还有些生硬,所以唐人选唐诗的十多种选本,只有一种选了他的诗。直到他晚年不再为“语不惊人死不休”而苦恼时,才在《登高》诗中写出了惊人的文字: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首诗被后世誉为千古绝唱,说这首诗“一篇之内,句句皆奇;一句之内,字字皆奇”。我也觉得这首诗棒就棒在锤炼文字上,不仅个别句子写得惊奇,几乎全篇都让人惊叹,因此可以说,这首在他去世前3年写的《登高》,才是他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代表作品,他遭逢不幸、奋力挣扎的生命状态,因为这首诗让人心动。

    另一位对此感叹很深的诗人前辈,是李清照。她在《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中写道:“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她虚拟了一段梦见天帝时的对话,天帝好心问她要去哪里。她回答说,莫要说我能写出惊人的诗句了,我要走的路还很长,太阳却要落下去了。在这里,她并不反对诗人写出惊人的诗句,而是说她自己就写过不少。

    李清照十六七岁时,写了一首小诗:“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首《如梦令》写出来就传遍天下,而让天下人实在惊叹的,一是这位少女锻字炼句的神来之笔,二是这种画家画不出来、只有诗人能写出来的表现能力。

    这件事告诉我们,要是像她那样,轻轻松松就写得极好,接近诗歌语言的峰顶,这值得一生珍重。无论有多少磨难,这能力都不能流失,要投射出更多光芒。

    她晚年的《声声慢》,锻字炼句到了极致: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节,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那时她的处境,比杜甫写《登高》时还凄惨。还有,她写到的所有事物,都在上个时代有人写过,李清照只是用自己的诗歌语言再一次组织起来,是自己的光照亮了自己的语言,自己的语言照亮了自己的诗。

    一首诗不让人感到新奇,那还叫诗?

    一位诗人的本事,往往用在两点:其一,在别人尚未涉足之地开辟出诗情;其二,在别人写过的事物里开辟出新意。

    太多的题材被人写过了,世界上留下的空白,等着你用诗歌来填补的空白,已经很少。要是你的诗歌语言胜过他们,可以再写一次。

    今天为何要细说两位诗歌前辈呢?

    杜甫的例子告诉我们,如果你初写诗不占有语言优势,但你付出一生一世刻苦练习,总有让人惊奇的一天。李清照的例子告诉我们,如果一开始就有语言才华,就要让这优势保持一生,越往后越让人惊奇。

    偶然读到诗歌评论家徐敬亚的一段话,以他熟悉的一位女诗人为例,描述了诗人和诗歌语言的亲密关系:我亲眼看到了一个个字,从白纸里浮现出来,像手冲破水。她像街头上任何一个人那样活着,安详地洗衣、煮饭。读一些字,写一些字。她把那些字,从天堂的辞典里,像沙场秋点兵那样轻柔地取出来,巧妙地抽出一丝丝的光。一幅幅像写意画一样的汉字,像她一样柔和、灵透。

    在深入阅读那位诗人的作品之前,我想起有一次去四川江油,认识了有趣有活力的几位诗人,以后常在微信中遇到他们的诗篇。

    蒋晓青的语言就带一些光晕,传递出新奇的感觉。

    比如我收藏的一首《远风》:

    天空下着雪,

    远风吹送寒霜。

    大地啊,白蔷薇在时光里披着霜。

    两张面孔同样流下的眼泪,

    远风啊,谁在为生死表白?

    很远的人很近的天,

    百转千回。

    沉默解不开桎梏,

    远风来过神的殿堂。

    歌声啊,谁与苍云渡过千山万壑?

    谁与远风说我们少了的春天?

    长夜啊,星光涌入深渊。

    一次苏醒,千年沉眠,

    不破的空山。

    也曾相遇在远风追寻的光明,

    棟花在开。

    也曾冲破冰雪成为万花开放的春天,

    蓝色的风。

    这首诗的语言有辨识度,让人能认出是蒋晓青写的。

    这样的诗人不肯放弃新鲜语句。而这件事情的背后有一个过程:产生新鲜的思想情感,是第一步。寻找与之相应的语句,是第二步。用新奇的语言描述新鲜的思想情感,是第三步。

    你觉得哪一步更重要呢?

    特邀编辑:董学仁

    责任编辑:宋宝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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