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里,那些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似乎都被赋予了超过家人的期待和肯定,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也承受着不被理解的压力。我想,这句话,用来形容二哥,再合适不过。
自我懂事起,二哥便是村里公认最聪明的人,学习是第一,干活也是第一,村里的人说,他跟普通人不一样,他是天才。他的各种事也被流传着,与他同龄的哥哥们说,那时他小学六年级,考试去晚了十多分钟,成绩下来,他照样是第一名。
“那时,老师就说,他是个天才。”村里的哥哥感慨道。
自此,“要像你二哥一样有出息”这句话,便伴随着我整个学习生涯,当然不只是我。
二哥性格内向,他比我年长几岁,又不喜玩闹,闲暇时,也只一心待在家里,鲜少出门,与我自是交集甚少,偶尔碰面,也只是打了个招呼,便匆匆分开。上初中以后,我便去了市里读书,大大小小的补课填充了我的闲暇,只逢节假日才得空回来。
初二那年的暑假,二哥考上了重点大学,正值果子上市争分夺秒的时节,村里的人却愿意停下来,花上两三天,杀猪、推豆腐、做饭……一项不落。终于到了正酒,母亲催促正在补课的我匆匆回来,吃个状元酒,沾沾喜气。那是我第一次参加村里除了结婚、丧事之外的酒席,那热闹程度,是我没见过的大场面。唱山歌的,跳舞的,成群结队,自觉为这难得的“状元酒”增添喜气,好不热闹。二哥局促地站在人群里,胸口戴着大红花,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赞赏,自此,他成了“名人”,“家里人几代务农,平日里忙得不可开交,但人家聪明,硬是上了个名校”。村里难得出了个大学生,大家都引以为傲,逢人就夸,传的方圆几里都知道。
大学在省外,二哥上学后,只逢春节才回来。我也难得见到几次,高二那年的暑假,我的成绩一直不见上涨,眼看一年后便是高考大关,母亲愁得不行。刚好那时二哥回市里实习,听说他在学校得空就给省外的高中生补习,母亲便拉着我去了他家,让我取取经。
那个暑假,但凡他有空,便教我做题,有时一道题做上四五遍,也从未见他不耐烦的样子。在他的辅导下,那个暑假,我头疼的数学终于有了起色。回校前一天,他把我叫到一旁,在挤满书本的柜子里翻找着。片刻后,一本本厚厚的笔记被找了出来放在桌上,他将笔记递给我,本子的边缘有些发灰,原来崭新的模样已不大看得出来,但它由薄变厚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见。公式、错题整理地排列着,五彩斑斓的水彩笔清晰地标注着。我小心翻阅着,心想,原来,远近闻名的天才也跟普通人一般,他那光明的未来也从题海中慢慢摸索得来。
后来,不负众望,我也考上了不错的学校。升学宴上,母亲拉着他一遍遍的感谢。后来,听村里人说,他找到了城里的工作,很是不错。去年,他回来了,母亲说他离职了,要回来种地。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奈何“天才”不能如此,一夜之间,他成了“反面教材”。
我尊重他的选择,但那时,我并不理解。
大四毕业后,我在家中备考,考研失败,我有些泄气。村里的同龄人要么早些年辍学,在外务工,要么考了公,要么找了个好单位。总之,好似除了我以外,大家都找到了自己人生的轨道,或多或少都有了成绩。村里的人,总是闲不下来的,不经证实的事传了又传,慢慢地,曾经也被“引以为傲”的我也成了“反面教材”。
刚出社会的人,总有些血气。某一个平凡的早晨,我下定决心,一定要闯出个名堂来。可没有经历,又不喜欢的工作,哪能顺利?面试时的磕磕巴巴将我的将就和胆怯暴露无遗。我狼狈地回到了出发地,开始思考着我接下来日子该如何做才算如意。
母亲看出来我日复一日地低情绪,找了个借口,说村里的桃花开了,要我与她一同去看看。那时候正值桃花盛开的时节,微风习习,空气中都是沁人心脾的花香。刚到桃林,便遇上了二哥,他扛着锄头,朝前走着,曾经那个白白净净的少年,如今剪了寸头,皮肤也晒得有些发紫,甚至开始蜕皮。见我来,他有些兴奋,领着我来到他家。前年,他家建了新房,房子离村里有两三公里,就跟原来村里的人少了些往来。
在客厅的角落里,红色的木桌早已掉了漆,斑驳的痕迹一览无遗。五年前,那个怀揣着梦想的小女孩就坐在那儿,深深埋在比人还高的书里,一坐就是一天。那时,她一定想不到,五年后的自己,再回到这里,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若她能预见现在,必然是后悔的吧。”我心想着。
片刻后,他走了出来,领着我朝着楼顶走去,要去干什么我不知道,但没必要多问。踏上最后一道梯子,村里的景色一览无遗,眼底是成片的粉红,比我记忆里的大得多,我有些惊诧。他说,多年前,种这些果树的大都是老人一代,后来,社会变了,年轻人也都出去谋生活,没了劳动力,园子里荒废了不少,野草都长得比人高。他回来种地,那时,大学生回来种地,前所未有。在被默认的“规则”里,他们的生活应当是光鲜亮丽的、是成功的、是各式各样的精彩,但人们觉得,那种精彩绝不适合在泥土上呈现出来。那几年,他就是在这样不被看好的日子里,努力着,除了家里人,没人支持。可他就是那般倔,那些被质疑充斥的生活里,也好似没事人一般,早出晚归,一天便耗在地里。他先是将家里的土地都物尽其用种了桃树,今年,有了钱,又承包了村里原先的果园。慢慢地,果园越来越大,他也在村里站稳了脚跟。
我佩服他的勇气,惊叹他的毅力,那确实是珍贵无比的,至少是我没有的。
回到家后,我久久不能平静,拿出日记本,我想记录些什么,提笔,脑袋里全是那一片的粉红。写着写着,心没由来地激动起来,落笔慢慢有些用力,纸上,一个个字被刻了出来。我突然有些释怀,嘲笑自己因为已经发生过的难以忘怀,又为没发生的惶恐不安。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找到赛道本来就是个漫长的过程,这个道理,后来的日子里,我也慢慢懂得。
再见到二哥,是在朋友的杂货铺里。那时,我做起了喜欢的手工,在自己喜欢得赛道里努力着,日子也算过得充实。他来店里,为要举办的婚礼定制请帖的样式。姐姐是个幼师,自他回来种树便陪他一起拼搏,如今,俩人终于修成正果。他说,现在的生活,足够让他快乐。
我想了想,也是。生活本就是见招拆招,预见不可能发生,过往也不允许逗留,只今只道只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便是如此。
贵州大学学生 梁政西(2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