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一座城（散文）

    我不太理解什么是离开一座城，说地过分点，我甚至不理解什么才是城市。

    城市是一个很大的概念，我们很难找到一个高耸入云的地方，可以俯瞰一座城的全貌。即使真的有，我们看到的景象也绝对不是全部。我的意思是，一个城市有太多的故事，远远比我们亲眼见到的还要多。

    你若是问起一个当地人他生活的城市是怎样的，他多半会骨碌地转转眼珠，搜索着这座城市著名的风景名胜，然后略显官方地跟你描述这些景点的特点和推荐理由。他跟我们一样，常常忘了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正是城市的一部分，他们正是最好的风景名胜。人们每天都在城市里创造新的故事，虽然他们毫不知情，但不可否认。

    我坐在离乡的高铁这么想着。望着窗外的树木村落失去速度似的被抛弃身后，我第一次感受到离开的滋味，像是一场义无反顾的奔赴，所有过去的意象都在为我无声地送行。

    我知道，我正在离开一座城，一座我曾真真切切生活过的城市。

    离开分很多种。亲人间的别离，朴实感伤，你若是来得巧，或许还能从车站的地板上发现刚坠落不久的泪花；爱人间的别离，凄婉哀恻，要把短短的分离演变成一辈子再难相见，又要在生死别离的关头，攥住对方的手，挤出笑容，说梦里再会；朋友间的别离，则阔达爽快，一次挥手，一声别过，记忆里的那张脸庞永远是微微笑，只有眼神里偶尔闪着星子。我熟稔人与人的分别，却陌生一个人离开一座城的感觉。

    我试图寻求这感觉是什么。

    就在此时，广播响起了即将到站的提示。

    很羡慕那些坐长途大巴或是自驾离乡的人。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总有人喊一声“哪哪到了”，这时你一恍神，心里点点头——离目的地又近了一点。

    而在高铁或是动车上，虽然也有人声的提示音，却是从机器里发出的，是提前早早就录制好的机械腔调。这种庄严的感觉仿佛是有人拿着一张中国地图，用手指着某处，接着缓慢移动，示意你已经从这块区域跨越了那条代表分界的黑线，到达了相邻的版块——你的旅途被概括成简单的两点一线。换言之，没有人情味。离别若都没有人情味，不如换成更直接的词汇：出发和抵达。

    更不用说那些乘飞机的人了。他们面对的永远是一层又一层的云彩，漫过天际。城市在哪——他们脚下。他们选择用昂贵的价钱最大程度地脱离这尘嚣的人间。

    就在我拿自己跟别人比较的时候，高铁到站停靠了，上来了一个穿着花布袄的中年妇女。她牵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儿，挎着两个大布包——大概是要辗转到哪歇脚。男孩一上车便一脸好奇地探索着“新世界”，在他那小小的一个座位上把调整座椅的按钮按来按去，乐此不疲。待到椅子被放倒几乎要靠到后面座位上的我时，那位母亲赶忙制止，用责怪的语气呵斥着孩子，眼神却瞥向我，像是表达某种歉意。探索的欲望被制止，男孩一屁股坐在位子上，双手拽着那位母亲的袖子：“还有多久到啊？”那位母亲挺直了身子，背对着我，像是能看到终点站，回答得很干脆：“下一站，马上就到。”

    或许是目的地有人在等待着他们，她的笑显得那么灿烂。就在那个瞬间，有什么东西击中了我，以至于我到现在还忘不了那个母亲坚定而洋溢着幸福的眼神。可我却不能被这幸福所感染——我们对旅途的理解不同。她所在乎的是终点的风景，她说的是“马上就到”，而我，固执于身后渐行渐远的城市，所以我说的是“我离开了”。或许哪天搞出个离人车厢，那庄严的广播声会从“您已到达某某站”改成“您已离开某某地”。

    我再一次被无端冒出的愁绪所击中，就在此刻。

    这种感觉是潜伏而骤发的，它总是要挑一个寂静的夜晚，没有喧哗的人群，只有公路上的汽车飞驰穿过的呼啸声。若是夏夜，还得多一群富有节奏、此起彼伏的蝉鸣。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所有过往生活的片段在你脑海里穿梭而过，你一阵恍惚，泪湿枕被，今夜注定，辗转难眠。只有这样的时分，我们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一个离人，清楚地明白什么叫作离开一座城。

    就在蝉声停止的那一刻，我突然回忆起离乡前收拾行李的场景。当我把东西都装进行李箱，却发觉一个箱子根本不够时，我想离开一座城的感觉或许就是这样——你想带走全部，可总是有那么一堆剩下的，是你怎么带不走又丢不了的。

    或者这样说，有一部分的我被丢在了那里，在那座城里，永世不得离开。

常州大学学生 刘俊杰（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