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川从七八岁时就显示出了多思的特性,那时他总爱一个人坐在平房上看西边的日头一点点落下,听那倦鸟归巢的声音,跟在忙碌的爷爷身后问东问西。
“爷爷,为什么睡醒后天就亮了?”
“爷爷,咱们死后都去哪里呀?”
“爷爷,雪是从哪里来的?”
……
爷爷在忙,直接不理会海川,有一些问题是爷爷的小学学历乃至这一生的阅历都无法解释的。被问得烦了,他就会懊恼地训斥:“小孩子问那么多问题弄啥?一边儿玩去,我忙着哩。”不过海川的好奇心偶尔也能得到满足,就是晚上一起和爷爷看电视剧的时候。海川会指着电视中出现的人物,问爷爷他/她是好人还是坏人,爷爷就会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然后告诫海川要做一个好人,因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电视中也总是坏人落得凄惨下场、好人得到圆满的结局,于是海川明白了人生中第一个道理:长大要做一个好人。
海川跟着爷爷生活,童年和小学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乡里度过的。尽管有时候他看起来比周围的小孩儿多一些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但玩起来也是个顶个的。夏天,他领着邻居家的弟弟妹妹跑好多树林去够知了皮,换来钱买零嘴儿。冬天,他就和一群孩子跑着打雪仗,手指冻得红肿也不歇息,厚厚的积雪上密密麻麻地印着他们深深浅浅的脚印。怎么看,这样的生活都是无忧无虑的。但是海川有自己的秘密,这秘密伴随着不安,但也因为这种真切的不安而产生一种自己与众不同的得意感。
海川家是北方典型的平房。夏天他们爷俩儿不睡卧室,就躺在堂屋两边的沙发上。堂屋的门也总是敞开着,电风扇开着二档,吹到第二天早上爷爷起床。村里的夏夜对海川来说并不平静,院子里蝲蝲蛄、纺织娘和蟋蟀的叫声此起彼伏,只有雷雨天才会将这些声音掩盖。爷爷总是早早地就睡着了,海川却常常清醒很久,他的眼皮遮住了眼球,但是心里总觉得眼睛是睁着的,一刻不停地捕捉着外面微弱的光亮和强劲的虫鸣。电风扇吹着,桌子上的塑料袋、墙上翘起角的奖状、覆盖薄膜的挂画此刻都像活过来了一样,和风一起捉弄海川。它们显摆自己的存在,一声声敲打着海川的眼皮和心脏。
海川不敢睁开眼睛去看,有节奏的声音让他不停地冒汗,是不是有什么在靠近?海川默默地祈祷、期盼什么人或者神仙能够救他,他不敢喊近在咫尺的爷爷,因为不想被发现自己还是醒着的。这种恐惧使他的意识更加活跃,但是也逐渐丧失了理智,紧绷的神经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风扇一圈一圈地转,令人紧张的声音也有规律地传来。海川在心里祈盼:“天快亮吧,快亮吧,我以后一定会做一个好人。”等到他汗湿了一层又一层,精神支撑不住的时候就会沉沉睡到天大亮,海川醒来总会感到庆幸,自己又熬过了“生死关”。他从未告诉过爷爷这些事,因为既担心爷爷嘲笑自己的胆小,又想保留一份属于自己的骄傲——那些夜里,他有着与“死亡”擦肩而过的体验,一次又一次。
后来,海川从课堂和书中明白了并没有妖魔鬼怪,他不再想象夜晚中未知的强大力量会悄然夺去自己的生命,与其他孩子一样开始了解他们身处的这个具体的、真实的世界。乡里没什么好的初中,小学毕业后,海川被一位老师指点着报考了城里的中学。海川学习不错,成功地考上了城里两所不错的中学,爷爷接到电话通知的时候很是骄傲,当着邻居的面刻意放大了嗓门,一遍遍地感慨:“俩学校都考上了,抢着要海川。”海川也很高兴,除了小时候不切实际的幻想之外,他还没有想过将来具体要做什么,既然现在能做的事只有上学,那上初中就可以了。抱着这样的心态,海川初中三年踏踏实实地学习,也顺利考上了本地的重点高中。
但是高中的节奏让海川很不适应,他无法接受机械地重复和对欲望的压抑。他凭着书中看来的文字和自己的直觉与老师争辩。他觉得人应该是自由的,学校应当解放而不是压抑学生的个性,高考也不应该被捧到天上去,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海川很是兴奋,眼睛亮亮的。他作了小小的抗争,偷偷熬夜看小说。其他人的台灯照的是数学题,自己的台灯照的却是文学。但是,他毕竟没有那种与大环境背道而行的魄力和勇气,仍然坐在重点班里跟着老师的安排学习,因为他也不清楚如果不读大学,自己能靠什么谋生存。幸运的是他最终被一所重点大学录取了。在大学里,海川仍然不喜欢很多事物,不过也绝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不假思索地说出一些片面的话了。
从小到大,海川一直坚信自己与众不同。但如今他开始动摇,因为自己马上就将和很多同龄人涌入就业市场,就像沙滩上的一粒沙子无法被筛出。他在学校打电话和爷爷聊天,问爷爷一些问题,“假如将来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假如自己挣不到钱怎么办”“能不能去山区支教”等等。爷爷总是安慰海川,不用挣大钱,能养活自己就行,想做什么就只管去做。海川再也不是那个以爷爷的答案为真理的孩子了,他跟着室友去烧烤摊上喝了个大醉,醉了之后脑子就变得混沌了,就不会思考过去和将来。
酒总是会醒的。海川开始和大家一样捏着不算出彩的简历,走过一个又一个招聘摊位,投递一个又一个邮箱,整个秋天都在不停地听宣讲、投简历和面试。有一天他突然接到爷爷的电话,又是询问他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吃饭的事在爷爷那里非常重要。快要结束的时候爷爷突然叹了口气,说邻居家的婶子去世了。海川一下子停下了脚步。他清楚地记着这学期来之前还和这位婶子说过话,当时她来家里串门,站在院子里,穿着粉色的竖条纹衬衫,笑眯眯地打趣自己:“海川怎么这么喜欢猫呀!”当时,海川正抚摸着一只三花猫。
海川呆呆地立在街道上,掏出手机来看,收到一封回复的邮件。他没有打开来看,在路边找了个花坛坐下。海川记不起小时候呆望着夕阳是什么感觉了,此刻,路上行人奔忙,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耳边仍然有许多声音,但是他不会再扭曲这些声音的本来面目。
海川睁开了眼睛。
四川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硕士生 冯荟帆(2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