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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1月14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月光与红头巾(散文)

邓鹏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3年11月14日   15 版)

    奶奶走了,在一个清风里缠绕着蛙鸣的夏夜。

    她喜欢稻花、喜欢蛙,这是一个困囿在山中的人常能遇到的,可能对她来说这是个好日子。我记得那时候,月亮已经越过两座高山,银光掠过池塘扑来,一切恰如黑白的梦幻的电影。院里的旧木椅兀自立着,进进出出的人挤在青石台阶上,堂屋里是飘摇的烛光,烛光里是无人言明的追念。风推着我走进那扇和昨日并无两样的门,只是树影摇摇晃晃。生命的终点,是永恒的沉默,不过幸好有月光——我相信,奶奶是沿着月光走的,她兴许已经越过未曾离开的山川。

    奶奶的遗物早已被整理好,分装在几个不大的袋子里,斜靠在桌脚——按照习俗,这些都是预备在下葬时焚烧的,哀思和记忆都将交付给火焰,以获永生。桌面斜放着一个小木盒 ,它横亘在时间里,装着一块红头巾、一件快织完的毛衣和几个不同颜色的线团。幸好有它,偷偷留存着奶奶的痕迹。

    那是一块洗得有些褪色的大红色头巾,从前,奶奶总是戴着它领着我下田上集。关于童年,我的记忆驳杂零碎,但这一簇红却如同镌刻在石碑上的文字,经年累月依旧有着可辨的模样。儿时顽劣又满心好奇,常因找寻不起眼儿角落里的怪石而没能赶上吃饭,戴着头巾的奶奶就会提溜着竹棍,出没在村头巷口,边走边声声叫唤。一旦远远望见一抹微红,我就会躲到稻草堆后,或者钻进玉米地里。曾经我一度认为,奶奶的“武功”,尤其是棍法,至少称得上二流高手。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奶奶不再戴她心爱的红头巾了,而是将它作为一个盒子,用来收纳她认为最重要的物件;又或许里面藏着魔法——大概村里人都会魔法,我见过隔街的另一位奶奶从头巾里变出了橘子、糖果……出于好奇,我曾多次翻箱倒柜想要找到它,以探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然而直到奶奶走时我也未曾寻到这宝贝。现在它就安安静静地蜷缩在盒子里,我却不敢打开。后来是爷爷解开的红头巾,那时我已去到镇上的初中上学,终究没有亲眼见到其中的奥秘。但据爸爸说,是用线绑着的大大小小的、齐齐整整的钱。这些钱的用途是什么?只有奶奶知道,或许是用来给我买喜欢吃的糖果,或许是给爸爸和叔伯们添置家用。许多年来,奶奶似乎从不买新衣,吃得也清淡简单,她就这样年复一年地勤俭着,如同世界上诸多年迈的父母,在心里盘算着最后的关爱。

    当然,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奶奶还没“糊涂”。

    故乡的稻谷种了一茬又一茬,枫树红了一年又一年,就像不知何时奶奶不再戴红头巾一样,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慢慢变得健忘。直至一回身就会忘记要做的事,见到亲戚会突然发愣,茫然不知该怎么称呼。大概在离世的几个月前,她已记不起爷爷和她的子女了,只是每天佝偻身子在院里走着,把木椅子来回地搬动。累了她会坐下来,望着熟悉的一切出神,嘴里絮絮地说着旁人听不清的话。这些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内容。到了赶集的日子,门前的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和人,偶尔有她熟识的人路过,看看她,心酸一阵、感叹一阵。这时候奶奶就会笑着,像出生不久的孩子那般没有意识地笑着——我看不出这笑里的情感,是悲伤抑或开心。这些人世的热闹,季节的更替,似乎都变得与她无关,她的记忆被藏进红头巾,尘封在过去。生命的终点,是永恒的沉默,此时奶奶的世界,比光未曾到过的角落更加黯淡。

    没“糊涂”之前,奶奶可谓是我遇见的最心灵手巧的人,她会用狗尾巴草给我编小马,也会用梧桐叶给我扎帽子。她很早以前就念叨着,要给我织一件毛衣,织上一圈花纹,穿起来喜庆,为此她忙碌了好一阵子。她总说我要是穿上她织的花毛衣,连燕子见了都会害羞嘞!对此我是深信不疑的,因为我见过她织的毛衣,是我父母结婚时她织给我妈妈的,在我看来,那就是最好看的衣服。可是,才织就一半,奶奶就“糊涂”了,她忘却了子女、陷入自己的世界,更遑论织衣服的技艺。

    奶奶离世的那晚,烛光彻夜长亮,大人们疲惫地奔走,我看着放在红头巾旁的线团和未织完的毛衣,在脑海里搜罗着有关她的记忆。我想起小时候躲在稻草堆后看到的她远去的背影,火烧云映红半边天,和暖的光没过她瘦弱的身子。彼时我总疑惑,会不会一阵风吹过,她就被吹走了?其实,奶奶是倔强乐观的,像一棵生长在悬崖边的渺小却桀骜的树,即使在曾经艰难的日子里,田野上也常回萦着她的歌声。而老去的她,只是迷失在漫长的岁月里,丢舍了或好或坏的记忆,从孩子成长为孩子。

    葬礼办了几天,结束一切后整理打扫时,那红头巾已不知所踪,妈妈说被缝在袋子里,枕在奶奶的头下。我想,它是如月光一样恒久的伙伴。之后不久,那件未织就的毛衣,被妈妈织完了,一针一线融聚着两代人的希冀。

    我从不惧怕死亡,正因为生命都会归于沉默,所以有限的时间才被赋予更厚重的意义。奶奶一直会在,她永远也走不出我的时间,每个浮光掠影的时刻,是她常住的居所。而对于奶奶来说,或许离去也算得上是一种超脱,失却了记忆,对这个世界只剩下惊慌无措。她长眠在满是稻香和蛙鸣的地方,这是她借住一生的故土,这是她第一次远离村庄。

    责任编辑:谢宛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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