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说,“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那么,我的笛声里飘荡的,该是和缓的溪歌与婆娑的竹影。
似乎每座南方小城,都少不了一条萦绕的溪。家乡小镇的溪自旧时东城门旁经过,于是称为“东门溪”,现如今城门湮灭,东门溪却还日复一复地流淌着。溪上桥梁人流如织,演绎着小镇的柴米油盐、酸甜苦辣。
东门溪的上游,是一条叫“食饭”的溪,大抵因溪水灌溉了农耕时代饭食来源的稻田而名。丘陵地区最不缺的就是一座又一座奇巧玲珑的小山,丰沛的雨水带来叮咚山泉,清冽甘甜。泉水顺流而下,先是繁茂了山上的花草树木,然后汇聚一堂,成了其乐融融的食饭溪。
在食饭溪和东门溪的交接处,有一叠极可爱的瀑布。瀑布不过一层楼高,冲激出了一个直径约十米的小潭,潭水刚好到十三四岁小孩儿的脖颈处,凉爽又柔和,潭底圆润的石子、交横的藻荇、斑斓的小鱼分明可见,实在是旱鸭子习水的最佳天然泳池!
夏日傍晚,每每早早地吃饱饭,由妈妈骑着小摩托,载我沿着盘山路兜着风去到瀑布那儿戏水。男女老少一个个扑哧扑哧地入水,然后情不自禁地发出一连声舒服的喟叹。小时候我还不太会游泳,就只喜欢靠在潭沿,拨弄水里的藻类,让它们在指缝狡黠地滑过,偶尔会碰到一两条被我掀了老巢的小鱼,不满又无可奈何地怒目而视。小鱼在我们方言里唤为“打被”,乍一看平平无奇,但阳光往它鳞片一照,便会折射出彩虹般的光芒。在我眼里,“打被”是天虹的碎片,或是龙宫的信使,我虽喜欢它们,却从来不敢带回家饲养,那是一种亵渎。
转入东门溪,水面豁然开朗。岸边有一片柔软细腻的沙地,种大白萝卜最为适宜。别看地面上萝卜叶子蔫蔫的,地底下埋着的根茎却水灵灵的,空口生吃都自带一股甜味。溪边种的白萝卜和溪里游的鳙鱼是绝配,煎到金黄的鱼头加入萝卜一起煮成奶状,再撒一点胡椒粉,就是冬日最佳时令汤品。每次喝萝卜鱼头汤,鱼头上最嫩的一块肉都会分给家里最小的孩子,从我,到弟弟,长辈们会说,多吃鱼头就能变聪明、读书也会更厉害。有没有变聪明我倒是不知道,但每次都很欢喜,一口汤下去,一直从胃里暖到脚趾。
萝卜地往岸上再靠一些,又有一片竹林。溪边种萝卜甜,种竹笋则更甜。不过东门溪边的竹林稀拉拉的总共不过没几丛,若要说竹林,还是外婆家的给我印象最深。外婆家的竹林很是茂密,枯黄的竹叶落在地上,铺成了厚厚的毯,踩起来沙沙作响,风一吹,竹影婆娑起舞。竹之舞是有的放矢的,它们不会没节制地卖弄身姿,竹枝不动,只有竹叶徐徐轻摆,古时候的君子作揖,也是挺直了脊梁微鞠。置身竹林,举目远眺是碧黛相间的山丘,耳边细语是溪歌,想是魏晋的七位贤士来了,也不免流连忘返吧。
竹林虽好,我对竹林却有些又爱又怕。一是因为林里的蚊子实在太毒,我又不像雅士们还能带小童在一旁熏香扇风,只能仔仔细细地扎紧了衣服袖子,加之花露水双重防御,还总是难以幸免,被咬后又红又痒好几天;二是妈妈给我讲她以前在竹林里遇到好大一条毒蛇,只差两步就不小心踩到蛇尾,得亏她视力好,及时逃窜。否则,这世上恐怕没有我这个人了,听完这段往事,那条蛇便成为我梦中常见的敌对。
但我对竹林的爱终究还是压倒了怕,无他,林里长的竹笋实在是太美味了!人们大多知道找笋和挖笋很需要技巧,然而,更需要付出精力的其实是照料竹笋。是的,“照料”,因为竹笋是见不得光的。竹子的生命力极旺盛,一旦竹笋见到一点光明,它就会铆足了劲地往上长,这样的笋就会太老,纤维过重、鲜味也丧失。所以,照料竹笋就得用泥土给竹笋“盖被子”,让它在幽暗的土里安分地长成胖宝宝,然后在竹笋宝宝把土堆拱起来、差一点点就要冒头的时候,一锄头下去,果决地把它挖起来。
竹笋的长大往往是一夜之间的事情,所以在生产竹笋的季节,外公外婆每天清早都得到竹林巡视一圈,看到适时的竹笋就得马上挖出来,然后,背上一箩筐沾着泥土的新鲜竹笋,徒步走到三十公里外的县城市集里出售。三十里路,全靠一双脚硬生生地走过去,清晨出发,晌午休息,赶上午市,快快地卖完,然后披星戴月地回家。单是听外公讲述这段往事,我就已经感到双脚酸痛了。外公回忆起来时的神色却颇有些骄傲,因为他就是凭借着这样艰苦的劳作,赚足了几个孩子的学费。因此,我们对竹林除了爱,还有敬。
华灯初上,东门溪边有唱歌的、有跳广场舞的、有吃烧烤喝冷饮的,熙熙攘攘,皆喜上眉梢好不惬意。时过境迁,那些挖笋卖笋的日子、那些苦中回味甜的日子,已逐渐远离,留给外公的痕迹,是一双静脉曲张的腿,留给我的,就只有一个个故事了。
许多曾经生动的细节会被记忆的橡皮轻轻拭去,但家乡的溪歌竹影我永远不能忘怀。溪是生命的源泉,竹是心灵的寄寓。
责任编辑:谢宛霏
黄润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