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这家的老头、老太太和别家的老头、老太太似乎并没有什么两样。一样是花白的头发，皱巴巴的脸，半佝的背。一样是春天种水稻、花生、黄豆，夏天种丝瓜、辣椒、芝麻。
唯独一点，那就是他们总是在笑。出太阳了笑，下雨了也笑。一笑，脸上的皱纹就舒展开了，暖乎乎、甜蜜蜜的。他们还有个小习惯，不管从地里收回来什么，都要掰碎一点儿撒在院子里。这是给谁吃呢？麻雀？蚂蚁？老鼠？不清楚。
这天立秋。晚风渐清，月色送明。老头和老太太睡上了掸得松松的新被褥。迷迷瞪瞪间，一个穿着灰色衣裳的小神仙从月亮上飘了下来。
“哟，你是谁呀？”老头揉了揉眼睛，老太太也跟着醒了。
“恩公恩公！恩公恩公！”
小神仙说话声音尖尖的，像是在啾啾地叫。模样更是稀奇：一张红红的娃娃脸，一对亮亮的黑豆眼，呲着一对方方正正的大龅牙，唇上飘着两绺长须。身子滚圆，脑袋米粒大，细而短的胳膊揣在袖子里，作起揖来，挺滑稽，挺可爱。
“多亏恩公一家施粮，今年四月初六，小女才能体体面面地嫁进南山里呀！”
南山？南山哪有人家？一山斜树，漫天蓬草罢了。
“恩公恩公！我是这院子里的老鼠呐！”
“哦，你是老鼠！”
老头、老太太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老鼠做了神仙，有什么可怕的呢？两人都笑了，脸上的皱纹又舒展开了。
老鼠神仙从袖筒里伸出一只小手——小得像爪子，比出3枚小得看不清的指头：“如今儿女婚事皆已妥当。今夜小老儿尽了全力，就许恩公一家3个愿望吧！”
“我想去城里的水镜戏馆看一场戏。”老太太不假思索地答道。
老鼠神仙想了一会儿：“换个戏馆行不行？”
“行，都行！”
“看什么戏？”
“《白蛇传》。”
老头、老太太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很小、很轻，没一会儿，就飘飘悠悠地换了个地方落座，四周虚幻如仙境，不断有顶着盘子的小老鼠从两边窸窸窣窣地窜过来。低头一看，那盘子很小，盛瓜子的只有两粒，盛糕点的不过一角。
红氍毹滚上了。开场锣敲上了。白娘子、小青、许仙出来了——竟然都是老鼠扮的！三鼠直着上身，绕着戏台走圆场步，白蛇抛水袖、青蛇持剑的模样还有点儿不稳，身段倒是很正。老头、老太太一时间屏住了呼吸，观赏之余，不免有些担忧。
好在一出戏进行得很顺利。演至许仙跌倒，那小生老鼠竟摔得飞了出去，颠了两颠，假亦作真。“哎哟”！再看青白二蛇，前爪太短，踮脚半天，仍是交错不得，额子上一红一绿两枚绒球，跟着急簌簌地抖。
老头、老太太乐了。
时间过得很快。戏至尾声，那青衣鼠尖尖的鼻子边蓄满了亮晶晶的泪珠。老太太已入了迷，垂下脸用衣袖揩了又揩。老头气得狠狠跺了下脚，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二位恩公可还满意？”老鼠神仙凑过来问。
“满意，满意。”老太太如梦方醒，重新笑了起来，“做梦似的。”
“还想看吗？”
“不看了，不看了。”老太太摇摇头，“一回就够了。”
“第二个愿望呢？”
“我想学会一首诗。”老头纠结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说出了口。
老头少年的时候，也曾进过几年学堂，认得几个字。老了，认识的字还得差不多了，听见村口年轻的秀才读诗，还是好听得捞住了他的心。
老鼠神仙“吱吱”地叫了两声，一只穿着淡青色直裰的小老鼠被召了过来。老鼠神仙低头耳语一番，直裰小鼠便噌噌跑来，踮起脚，拉过老头的一只手写写画画。小爪子戳在人的掌心里，有点儿痒，凉凉的。
老头闭上眼睛，细细咂摸了一会儿。他的胸口热热的，仿佛有一口活的泉水在流动，全身上下的血管都被疏通了。他睁开眼，眼里的一切颜色都是那么新鲜、清楚。他现在就像吃上了第一筷自己亲手种、亲手炒熟的茄子一样高兴。
他缓缓地把那首诗念了出来，像在哼一首低低的、婉转的歌：
荷叶已无擎雨盖，
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
正是橙黄橘绿时。
“好、好、好！”老鼠神仙也跟着呵呵地笑起来，“最后一个愿望，恩公考虑得如何了呢？”
老头和老太太对视一眼。他们的眸子因为戏和诗，比往常任何时候更加明亮、透彻。
“就要一根香肠吧。”老头说，“留到过年吃。”
“香肠，香肠。”老鼠神仙重复了两遍这个答案，像是在嘴里颠着一粒松仁糖，“那就请恩公先回府上静候。香肠实在太大，待小老儿多遣些人手送去。”
老头和老太太醒的时候，仍在自家床上。
“咦！真有一根香肠。”老太太惊呼。
“喔！真有一根香肠。”老头应道。
老头、老太太剪下一小段，切碎撒在了地上。又过了一夜，碎肉不见了。
陈秋旋（22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