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有朋友向我推荐一首诗。他说他读过描述二战的文学作品很多,这首诗写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侧面,印象特别深:
这是人们会说起的一年
这是人们说起就沉默的一年
老人看着年轻人死去
傻瓜看着聪明人死去
大地不再生产,它吞噬
天空不下雨,只下铁
这首诗我以前读过,一直记得它的警醒,只是忘了作者是谁。中国有句老话,得鱼忘筌,得意妄言,说得大概就是这件事:没忘记一个作品写了什么,却忘记了谁是它的作者。
原来,这首诗的作者是布莱希特,那时我不知道他是一位了不起的诗人,仅知道他是一位伟大的剧作家。
他没到过中国,却写了一部剧,名为《四川好人》,让大部分欧洲人知道了中国四川。这部剧借鉴了古代中国的杂剧形式,剧中人物上场时自报家门,与他人对白时直接转向观众表明心中的想法。每隔一两场还安排一个楔子过场,为观众评价前面剧情,让他们保持一种距离感来看待表演。
很多人由此知道了布莱希特的戏剧追求。他要开创表现20世纪人类生活的新型戏剧,即史诗戏剧,要在结构上自由舒展,多侧面展现生活(足够多的侧面接近了生活的立体化)。此外,还要注意不能让观众沉迷于情节和悬念,要让他们清醒知道,那些熟悉的事件发生在过去,现在的一切还很陌生。
还有人知道他开创了以他命名的表演体系,知道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与布莱希特表演体系的大致区别:前者是模仿性的表演,要一位演员加深理解、努力体验并最终变成角色;后者是叙述性的表演,演员和角色拉开距离,即所谓演员与角色的间离效果。
我曾经好奇,身为剧作家和诗人的布莱希特,写出的诗是什么样子?读到他的两首诗,都写于1953年,都写了一条船,船上都有老人、妇女、儿童。在我的感觉里,这两首诗可以合为一首来读。现在,我试着把它们放在一起:
在湖面上的高空中一架轰炸机飞着。
划艇里的孩子、女人和一个老人
抬头仰望。从远处看
他们像小椋鸟,张开口
要食物。
大热天。我坐在避暑屋里,
膝上摆着文具盒。一艘绿船
穿过垂柳出现。船尾站着一个
厚实的修女,穿着厚实的衣服。她面前
一个穿游泳衣的老人,可能是神父。
划桨的,是个小孩,用尽他的
吃奶力。跟旧时一样,我想
跟旧时一样。
这里的第一段,是一首诗,题为《今年夏天的天空》。第二段是另一首诗,题为《大热天》。合起来读,效果竟然不错,一个相似场景,几个相似人物,他们的过去时与现在时,形成鲜明对比。
如果这两首诗写成一首,不同时段的事情,有了情节上的相互作用,但这可能不符合布莱希特的创作观念。他不喜欢用人们习惯的表达方式,而是要用陌生化的表达,让人们觉得惊奇。于是,明明可以写成一首的诗,他写成两首。
诗歌的陌生化,还不应该是布莱希特的目的。他写诗和写剧,都不是为了让人们共情,而是想点亮人们的理性之光,这与大多数作家当然不同。
这样一来,他写爱情的诗,也与别人不一样,拉开了作者与事件的距离感。
比如下面这首《只有稍纵即逝的一瞥》,以第一行为题,可以看成无题诗的一种方式:
“只有稍纵即逝的一瞥
才能注意到她,
所以我成了她丈夫
纯粹是偶然。”
“我只是随便地
进入他生命,
所以无意中
成了他妻子。”
两个人让时间流逝
直到它用光,
穿上我们的外衣
拥抱,离去。
我们来比较一下吧。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海伦太美了,被帕里斯爱上并带回特洛伊,引发了十年之久的特洛伊战争。帕里斯在战争中受了重伤,没有得到前妻俄诺斯的原谅,因而身亡。后悔不及的俄诺斯跳入熊熊燃烧的柴堆,竟与帕里斯一起烧为灰烬。
如果说帕里斯与海伦的爱情具有传奇性,俄诺斯与帕里斯的爱情具有排他性,那么从荷马史诗开始,诗歌中的爱情因为当事者的个人独特属性,深深打动了它的读者。
诗歌的个人独特经验和感觉,简单说是个人性,应该是诗歌的根本。只有特殊的年月特殊的群体,才可能忽视这些。
到了20世纪,也是阿波利奈尔写《蜜蜡波桥》的时代,他的诗有超脱以往的境界,又有个人性的爱情。
怎么能像布莱希特那样,漫不经心描述它?男人爱上女人是偶然,女人爱上男人是无意,然后就那么到老到死,一生平淡。
这首诗写于1954年,作者去世两年前,是不是他到了晚年,与年轻时倾情歌颂的爱情大不一样?
我找到他在1920年写的一首《回忆玛丽·安》,那时他22岁,自然是美妙的青春时光。你要注意了,他笔下的爱情是这样的:
那是蓝色九月的一天,
我在一株李树的细长阴影下
静静搂着她,我的情人是这样
苍白和沉默,仿佛一个不逝的梦。
在我们头上,在夏天明亮的空中,
有一朵云,我的双眼久久凝望它,
它很白,很高,离我们很远,
当我抬起头,发现它不见了。
自那天以后,很多月亮
悄悄移过天空,落下去。
那些李树大概被砍去当柴烧了,
而如果你问,那场恋爱怎么了?
我必须承认,我真的记不起来,
然而我知道你企图说什么。
她的脸是什么样子我已不清楚,
我只知道:那天我吻了她。
至于那个吻,我早已忘记,
但是那朵在空中飘浮的云
我却依然记得,永不会忘记,
它很白,在很高的空中移动。
那些李树可能还在开花,
那个女人可能生了第七个孩子,
然而那朵云只出现了几分钟,
当我抬头,它已不知去向。
这首诗反映出来的,其实也有诗歌的个人特色,或者叫诗人的私密性,但已经很淡了。主人公吻了情人,这是个大事,那一天的情人“苍白和沉默,仿佛一个不逝的梦”。
两人分手之后,“那个女人可能生了第七个孩子”,而主人公关心的是另外一些事——比如那个事发生的场景。其中的月亮,主人公不止一次想起,“自那天以后,很多月亮悄悄移过天空,落下去”;其中的李树,主人公想起了两次,一次是“那些李树大概被砍去当柴烧了”,一次是“那些李树可能还在开花”;其中在空中飘浮的云,主人公永远不会忘记,“在夏天明亮的空中,有一朵云,我的双眼久久凝望它,它很白,很高,离我们很远……”
我们读过顾城的一首诗《远和近》:“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要是当时没有理解的话,现在读了布莱希特这首诗里的云,也能清晰理解了。
布莱希特有意遮盖自己诗中的个人性,是为了与读者更好地沟通——像他的戏剧一样,为了更好地与观众沟通。
许多诗人们都很熟悉的艾略特,曾经评价布莱希特的诗,说他更关注周围的世界而不是他自己的悲欢,更关注他自己与其他人的感觉的相似性,而不是自己的感觉的独特性。
他说得对。但我们要注意,这种写作适合于某种特殊的年月特殊的群体。还有,如果不是一位不同凡响的剧作家,布莱希特勤奋写出的2000多首诗歌,很可能陷入概念化和公式化,难以脱身。
责任编辑:宋宝颖
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