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一宿,幛尽消。细视,竟重瞳也,但右目旋螺如故,乃知两瞳人合居一眶矣。生虽一目眇,而较之双目者,殊更了了。——蒲松龄
我让她在医院门口等我。
秋天的瞳县是温柔的,尤其是今天这般晴朗的周六下午。我把白大褂挂回衣柜里,迫不及待向大门口走去。
“今天出诊累吗?田润医生。”
“今天加班辛苦吗?娜娜子经理。”
“那么,让我们开始今天的约会吧!”
走在公园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像我们这样肉麻地过日子,应该也不会持续太久了。首先我尚未,也未必能成为真的医生;娜娜子离晋升到经理,也至少还有两三年的时间。那种“顶峰相见”的恋爱昵称,分明是学生之间才会干的事情。刚才怎么就在诊所门口大声喊了出来了呢?
——眼睛里的小人站了起来,正举起一块白布裹着自己的身子。我赶快看了看公园里的树。
因为我们刚刚还走在一条幽静的小道。前面有一对穿着一中校服的情侣,正在玩着猜拳的游戏。那个男生很高很瘦,显得校服像一面鲤鱼旗,而女生扎着个丸子头。他们在玩一种类似,“你不赢过我,就不能前进一步”的游戏。
我和娜娜子尴尬地相视一笑,路这么窄。就在我们走近他们的时候,那个高个子男生和女生开了个什么玩笑,她“啊”地一下躲开了,差点掉到了旁边的树丛里。
这倒是给了我们通行的空间,娜娜子赶快牵着我,快步从他们之中穿了过去。
——我留意了一下他们的眼睛,没有小人。
高中生的声音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是娜娜子高跟皮鞋在石板上规律的“哒哒”作响,然后伴随着娜娜子轻声的一句,“真蠢”。
我们决定早点去吃饭,太阳才刚刚要下山。公园旁边有一家居酒屋开门较早,价格也合适。虽然也不是什么适合成年人正经约会的高档场所,但至少遇不到高中生了。
“那么,作为晚餐桌上的第一个话题,我来和娜娜子分享一下我最近在思考的课题吧!我拿出笔记本。”
“好哎!有请。”她鼓掌,我留意到上菜的服务员斜眼看了她一下,右眼珠里的小人正端着咖啡侧耳听着,可惜她一个回头走开了。
“作为瞳人国的后代,我国人民的眼睛真正成了心灵的窗户。在我看来,我们眼珠中的小人不仅是心灵的表现,更是心灵的媒介甚至是主体。我发现,小人之间是会互动和传递一些东西的,而作为身体主人的我们,有时甚至都没有发现这种传递。”
“客体主体论?”
娜娜子和我是大学同学,虽然不在同一个年级,我们都是T大社会学系的学生。我们系主任每两周会举办一次“自由研讨会”,大家可以把自己想研究的问题带到研讨会上来和所有人分享。我当时,或者说我一直到现在的理想都是成为当代最优秀的社会学者,而且我大二就在SSCI期刊上发表了文章,当时我在学院很出名。然后就是一些烂俗的剧情了,不可一世的大三学长发现有大一学妹在研讨会上竟总与他据理力争,还时常言之有理……
但事实上娜娜子也就大一的时候会来参与研讨会。后来,她就逐渐明确了自己未来的志向不在这里。虽然她喜欢社会学,但是她未来更想去企业上班。于是她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于去大公司实习。好在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恋爱了,而且在大学附近一起租了房子,我们可以在家里举办仅两人的自由研讨会。
“是,我们一直认为,瞳人国的居民因为生理差异,成年后眼睛里会长出小人,而小人又会直接表露出自己当下的情绪。但是我们也不可否认,瞳人国居民的共情能力以及情绪传递力,稳居世界第一。”
“所以我猜你想说,小人不仅在单向向外表达情绪,它们也在接收情绪,甚至主动放大,制造了一些情绪?”
“对。小人不是我们的器官。而是会改变我们的‘寄生虫’。”
“哈哈哈,你好可怕。”娜娜子拿筷子戳了戳盘子里的鱼片,“我们的祖先是吃了太多的生鱼片吗,田医生。”
“嗯……”
“好啦,我开玩笑的。所以这是你最近会诊得来的心得吗?”她夹起生鱼片一口气吃掉了,都没有蘸酱油。
“是,我最近跟着老师出诊了一个病人,我还蛮担心她的。”
“抑郁症?”
“很难说,既不是抑郁症,又不算焦虑症。”我用筷子挑选着碗里的毛豆夹,动作像一个外科医生在排查哪块血块是需要切除的肿瘤。
“双向?”
“不,她眼睛里的小人是正常的。”
“那不是没有病吗?”
“她,爆发的时候会用头撞墙啊。 摔杯子,用嘴咬枕头。”我呷了一口啤酒,想了下还是要补充:“她用牙齿咬枕头,能咬到牙龈都出血那种,印在枕头上一大片红印子。今天她还给我和老师看了她家枕头的照片。简直是……”
“而小人还是正常的?”
“对啊,甚至给她做过两次瞳人检查了。一点问题都没有。”
“装病?”
“不像。”
“那就是……小人刻意地伪装了自己,造成了可怕的情绪后又假装一切正常。”
“是啊!”我说,我把筷子放下了。但娜娜子在我面前扑哧一笑,她眼睛里的小人也快乐地转着圈。
“家庭主妇?”她突然问。
“唉,你这有点刻板印象了哈!娜娜子女士。”
“没有哈,我只是单纯从你刚才的描述推断,你知道的,我妈也是……”
“好了好了。”我越过桌子上的食物,摸了摸她的手。
“好啦,没事。我只是说,假装一切正常,似乎是只有家庭主妇才有的能力呢。”
“今天她还说,她很抱歉自己的情绪让自己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家庭主妇,当她的丈夫在外奔波一整天疲惫地回到家的时候,要继续面对她的情绪。当时我就没有忍住,直接插话和她说‘为什么要感到抱歉?这是他的家也是你的家。你也有权利有你的情绪’。”
“我以为在出诊的时候只能做记录,不能和患者说话呢。”
“我…确实不能。”我又呷了一口啤酒,感觉脸颊有点烫:“老师当时就恶狠狠瞪了我一眼,但是我觉得有些话必须说。”
“也是……”
“我真的很好奇,她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我下意识扫视了一圈居酒屋里职员们,一些人的脸已涨得通红,还把领带围在脑袋上了。一般醉成这样,眼睛里的小人早也就瞌睡了起来。
我意识到她的丈夫可能是这个居酒屋里任何一个人,“老师说,她这样的情况需要家属一起来做一次咨询。下周就能见到了。”
“嗯……挺好,挺好。
“她这么说着,但眼睛里的小人正打着哈欠。
晚饭后我们还不想回家,就在附近找了家弹子机房。我其实已经喝醉了,我有点忘了我是怎么挑选机器,然后坐下来玩的。应该是娜娜子去充的钱,我就坐在机器这里等她,她接入,机器开始掉落银色的钢珠细流。
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了。读研究生的时候,我可是励志要做瞳人国的阿尔都赛的,要做,就做一个能影响一代人的社会学家。凭我当时的课业能力,还有我导师对我的青睐,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一位瞳人国的阿尔都赛正喝醉了玩弹珠机,这多像一个谜语啊。
“Jack pot!”娜娜子一下拍了我的肩,指着屏幕。中了一个小奖,这次小细流变成大瀑布了。我扭过头来看着她笑,右手搂住了蹦蹦跳跳的她。
Jack pot!就在我研二下半学期,我的父亲失业了。我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其实他已经失业半年了——是我和他在发短信讨论,博士去海外读还是瞳人国读的费用问题,他才勉强和我在短信里承认的。
他已经63岁了,本来也是退休返聘的。所以,无论是海外还是在瞳人国,家里不会有钱再供我读书了。
弹子机器的奖励时间还没有过去,我看着娜娜子还在随着音乐快乐地扭动。
——当我通过短信得知没钱读书的消息时,我踢了一脚墙。
那是一堵空心的墙,一脚下去,踢出了一个窟窿。原本雪白的墙,以坍塌的形式,展现了反面的灰黑色,一团土黄色的絮状物趁机跑了出来。
我错愕。
娜娜子当时还在床上玩着手机,她问我怎么了。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拿上外套就出门了。
留着床上娜娜子和墙上的窟窿对视了一整个下午。
——一年后我和娜娜子要从那间屋子里搬出来,我才在网上买了修墙的工具,要赶在退房之前把窟窿给补上了,不然要给房东赔钱了。
墙用胶水的味道特别刺鼻。娜娜子被这个味道赶到了客厅,我拉上了门。在气味的刺激下,我的眼睛过敏性地流泪。
然后我开始真正地哭。
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了,我第一次哭了出来。我冲动之下踢出的窟窿,现在我将它补上。但我人生的窟窿呢?我原来的光荣,我原来的梦想,都去哪里了呢?
我就要跟着娜娜子去瞳县找工作。她已经被世界第一的化妆品集团录用为管理培训生,第一份工作就被安排去了瞳县做区域销售主管。
当我知道我也不得不出来找工作的时候,我想去市场咨询公司,但后者嫌我没有实习经历,简历投了十几家杳无音讯,最后只能又多花了一年时间考了心理咨询师证书,但T都的心理诊所也都不收我。我想去瞳县碰碰运气。
因为娜娜子被外派到了瞳县,我可以住她的单人宿舍,不用房租。
我可曾经是…… T大社会学系最厉害的高才生啊。
——好了,我握着墙刷,坐在了地上。望着已经被填补了一半的窟窿。剩下的一半,我不想补上。若是补完,就可以退房了,T大的生活就此结束了。
——墙最终还是补上了,我不记得了。
或许真的如蒲松龄的小说,眼睛里的小人因为油漆的熏,主动爬了出来,帮我把最后的家务给做完了。
责任编辑:周伟 谢宛霏
吴任几(2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