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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的时候，我曾短暂拥有过一只小羊。那是从巷口的人家里跑来的幼崽，很小的一只，皮毛还没沾上泥巴，白白净净的。我回家的时候看见它，它正在我妈妈的脚边啃草吃。
“你怎么才回来！”妈妈责怪着，伸手接过我的书包。
“我们要养羊了吗？”我很激动。那个时候的想象力比现在丰富太多，只是看到羊，我就已经做起靠剪羊毛致富的白日梦。
相比之下，我妈妈就要现实很多。“想什么呢？”她蹲下身，摸了摸这个小家伙，“这是邻居家的，不知道怎么跑出来了，等会儿还要送回去的。”
它并不害怕，在我妈妈的抚摸下仰起头。我妈妈指指我，它竟然真的凑过来，用脸拱了拱我的袖子，呼出来的气热烘烘的。似乎是发现我的袖子无法食用，它又低下头吃草去了。当然，这只小羊很快回到它主人的身边。那家女主人的汉话说得不好，比比画画和我妈妈道谢。
于是我剪羊毛的梦彻底破碎了。我只好咬着笔帽，和所有同龄人一样，幻想着未来能成为科学家、医生，或者别的什么。书桌前的窗户很窄，那时候还有鹰，偶尔可以看见它从被窗框镶嵌的天空前飞过。
“别看书了。”这个时候，我妈妈会叫我，“过来吃饭吧。”
吃饭，多么重大的一件事！对于那时的我而言，这是除了去草原以外的第二重要的事。我立刻放下“宏图伟业”，颠颠地去吃饭了。
我自认为这么兴奋不能怪我。我家离草原有一点距离，早几年交通还不算发达，去那里的黑车都很少。只有期中考试考得好的时候，妈妈才会带我去草原。我很喜欢那里。苍穹下是如茵的绿草，潮湿的水汽裹着温暖的马粪味儿，远处偶尔会飘过一两句慢悠悠的歌声。这里的天地都很宽，不像我书桌前的天空，那么不自由。
不过让我快乐的时光并不多。这里的气候不好，夏天的阳光酷烈，冬天积雪及膝，不论冬夏，出行都是个麻烦事。我看书上说，南方的冬天很温暖，树叶都是绿色的。
南方的青草到了冬天不会枯萎吗？我这样想着，窗外是被冻得透蓝的天空。一枝干枯的枝丫直直向上戳着，像一只不甘心却灰败的手。我想：总有一天，我要出去看看。
只是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南方的树有的也是会落叶的。
后来我离开了家。南方的城市与我家很是不同。这里高楼挨挨挤挤，马路很宽，人们走路的速度都很快，路上的行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拉着沉沉的行李箱，头一次在拥挤的钢筋水泥森林里感受到了空旷。
南方的冬天其实很冷，屋里屋外温度一样低。两床被子下，床板像冰块那样又冷又硬。刚去的第一年，我打电话向妈妈抱怨。我妈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挂电话后我的手机上就多了一条短信，提醒我银行卡里多了300元。
我赶忙打电话回去，问她这是干什么。她的声音很遥远，“你又不在我们身边，想给你送被子也送不了。钱也不多，你一个人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妈妈那时一个人住，她工资也不高，每年的暖气费都是个大开销。也不知但这300元是她怎样省出来的。我觉得鼻子很酸，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电话那头，妈妈像是想起了什么，“别难过，小妮。再有几个月就化冻了。等你回来，带你去草原上骑马。”
草原，蓝天，流动的河水，我渴望的宽大天地。我看着眼前窄小的宿舍，忽然很难过。可能是我的原因，是我没有抓住机会。外面的森林那么多，总有一棵树属于我。
每每听到我的想法，妈妈都不说话，只在末了的时候加一句，“我对你没什么要求，只要你身体健康，我就知足了。”
那时的我并不理解她。我还很年轻，我想要的东西很多。我一路向南辗转，见识了一些人，懂了一些事。我没有赚到多少钱，偶尔站在城市的中央，我依旧感到茫然。我只是个过客，是土地的过客，是人群的过客，是知识的过客，是钱的过客。这里天不大地不大，我没有家。
去年年末，研究室出去团建。听说目的地是一个有名的牧场，一路上我兴致勃勃，到了地方反而有些失望。这里只有很小一块草皮，被栅栏人工圈出的一片。羊自顾自地吃着草，游客一旦靠近，它们就会逃开。这并不算牧场，更遑论草原，这只是都市用木头和工作人员制造出来的仿制品罢了。
百无聊赖间，我想起了童年里的那只小羊。它还是人间的新生儿，对世上的善与恶一无所察，自然充满好奇，毫不畏惧。令人伤感的是，这样的纯粹是暂时的。当它因为好奇而踏出第一步的时候，这样的纯粹就已不复存在了。
某一个午夜，我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时，视网膜上似乎还有一些新绿的残像。那是一片草原，丰茂的绿色。天空无边无际，似乎一切在这里都会得到接纳。我站在旷野的尾梢，土地在我的脚下生长出波纹。那些褶皱的缝隙里，白色的野花恣意生长。我又看到了童年时期见过的小羊，毛皮雪白，好像一朵柔软的云。我的母亲抱着它坐在小河旁边对我微笑。
梦醒后，我没有继续睡觉，而是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人这一生用来睡眠的时间很长，偶尔挪用一点应该没什么问题。那天的月亮应当是很明亮的。它透过窗帘，在我狭小的出租屋的地板上洒下一层美丽的光。
一晃离家快10年了，越长越大，越走越远。小时候那扇窗格框住的小小蓝天被时间晕开，弥散成异国他乡的一窗月光，不算温情也不算漠然。
这些年我终于还是明白：外面的世界很大，几无相逢，亦无相遇。当我想要做一场梦的时候，我依旧会梦到草原。
周元（27岁）
